[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高天滚滚]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笔者年初和一个美国朋友相约去了四季如春的“花地”——佛罗里达州毕业旅行。
“拉美的首都”——迈阿密是美国拥有摩天大楼第三多的城市,仅次于纽约和芝加哥。这座城市能达到如今的繁荣,有两个恩人。
其中一个是菲德尔·卡斯特罗。他不但为这座城市送来了各路受过良好教育的廉价古巴行业精英,还扔过来大量在拉美各国有人脉、甚至直接“带资进组”的黑帮大佬和毒贩,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银行金融业。虽然当时也带来了大乱,但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平复了,而五六十年前快速发展期建成、奠定这座城市“拉美灯塔”地位的摩天大厦和基础设施仍然存在着。这段从野蛮生长到金盆洗手的岁月,可以看作许多欧美发达国家从殖民时代到今天的缩影。
而迈阿密的另一个恩人,则是亨利·莫里森·弗拉格勒(HenryMorrisonFlagler,1830年1月2日—1913年5月20日)。他有恩于这座城市的方式,是建造了笔者前两篇文章(《美国首条“高铁”为何成全美最暴力铁路?我沿轨道考察,发现原因》、《美国伪高铁“亮线”是如何赚到钱的?我实地考察后大悟……》)所提到的、一百多年后还帮美国拥有了(一些国内自媒体口中)“首条高铁”的那条FEC铁路,使得迈阿密由19世纪末草创时的小渔村发展成到20世纪中叶足以兜下几十万古巴人的中等旅游城市。
即使对美国有相当了解的中国人也很少听说过弗拉格勒这个人。一是因为他没有在合适的时间死儿子,使得南佛州没有一座能吸引中国人留学的好大学;二来是因为他很少压迫华人。实际上,作为一个世纪前那一代许多脑满肠肥的实业大鳄之一,他在美国东部是与斯坦福齐名的“强盗男爵”;他在原南方州奴役黑人劳工的各种手段是斯坦福在西海岸剥削压迫华工的pluspromax版。
这个人很好地代表了镀金时代美国真实的成功逻辑,这点以后再详细写。这里提及他是因为,由于弗拉格勒的博物馆在棕榈滩,拜他所赐,我年初在佛罗里达的这趟毕业旅行里包含了非常靠近“懂王”老巢的地方。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只反映去年底到今年初佛罗里达海湖庄园附近的情况。经常暗杀第三世界国家总统的朋友都知道,“懂王”连续两次遇刺未遂后,特勤局和佛州当地各级警察的保卫部署可能已经改变和大幅加强。可不要想多了!
西棕榈滩
回到今年一月的西棕榈滩。
笔者的一个当地朋友要在棕榈滩大西洋大学(一所外地人闻所未闻的天主教学校)找一个熟人,于是笔者自己把车开走了。这是一辆我们在奥兰多租的车,挂佛州牌照(据我所知,佛州车牌上无法看出具体城市),被交警刁难的概率很小,因此我在西棕榈滩和棕榈滩转悠了几个小时。
西棕榈滩是大迈阿密都市区的北界,据说是弗拉格勒的FEC铁路原本计划到达的最南点。在20世纪初FEC铁路开建时,奥兰多周边到处是柑橘种植园,奥兰多所在的县因此定名“橙县”——佛州Orange县的Orange真的就只是英语的“橙子”,和荷兰奥兰治亲王一点关系也没有。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奥兰多是美国南部的柑橘生产和集散中心,好比今天我国的南宁;再往南,就是蛮荒之地了。白人中只有少数真的猛士,不怕致癌的阳光和四处游荡的古巴短吻鳄乘船到达这片原始地带,沿着海岸线建立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数十人规模的小居民点,前文(《美国首条“高铁”为何成全美最暴力铁路?我沿轨道考察,发现原因》)中出现的“朱庇特”(初建于原印第安人部落废墟上)、“墨尔本”(初建于1877年)、“斯图亚特”(初建于1870年)之类的海滨小镇都是这样的产物。
但棕榈滩(PalmBeach)和西棕榈滩(WestPalmBeach)这两座城市却是例外。
1890年代的弗拉格勒在这片处女地上规划出了他心目中的资本主义理想国。孤悬海外障壁岛地貌上的棕榈滩小镇,是作为美国北方富人的冬季旅游胜地建立的,当年一度是全世界最大的度假村;而位于大陆上隔海相望的西棕榈滩市,则是作为棕榈滩岛上酒店服务设施的员工宿舍和物资转运点建立起来的。这两座城市泾渭分明的主仆关系至今也没有改变,2024年棕榈滩镇平均挂牌房价为300万美元,与著名的比弗利山庄平均房价(351万美元)几乎相当,而西棕榈滩的平均挂牌房价为35万美元。
从天空俯瞰,棕榈滩仿佛《格列佛游记》中的拉皮塔飞岛。而与它通过3座桥相连的西棕榈滩——以及,某种象征意义上,整个佛罗里达半岛乃至美国大陆——则是它统治的巴尼巴比国。
而现在,阶级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富人,在那头
西棕榈滩直到今天也只有12万人,相当于国内的一个大型街道办。
市中区小而精美,绿化植物修剪得十分整洁,路边非常干净,没有北加州大城市街头常见的针管或人类排泄物;虽然笔者的走马观花范围有限,但目之所及,没有观察到任何流浪汉或帐篷城,也没有发现女孩子在阴暗的卷帘门外站街。
倒是在这座小城里见到了多所大学、剧院、艺术馆和漂亮的公园,以及通向国际机场的路标(棕榈滩县有自己的国际机场)、免费联邦高速公路和收费但四通八达的州级高速公路,还发现了两个火车站——往南可以乘坐通勤火车“Tri-Rail”方便地到达劳德代尔堡和迈阿密;往北可以乘坐美铁的一路类似加州“太平洋巡航线”的旅客列车观看东海岸的风景(这趟车没有通勤价值,因为又慢又贵),更不要说现在开通“高铁”了。笔者的导航地图显示,周边开车很快可到达的区域至少有三座博物馆。
西棕榈滩很大程度上诠释了过去美国吸引力的源泉:如果一座“仆人的城市”也能提供体面的生活——从合格的市政管理、丰富的物资涌流,到对生活品质甚至文化需求相当程度的满足。那么,哪怕明知这个社会是不平等的,哪怕一条巨大的阶级鸿沟就真实横贯在眼前,又有多少人会因此怀有去寻求变革社会的动力呢?
至于说,这层主仆关系的双方都曾是“非法移民”,这里的社会整个都建立在贾加-塞米诺尔印第安人村寨的废墟上,那就更无人关心了。
说句公道话,今天生活在这儿的人们或许真不需要对本地土著人的毁灭负太多心理责任。
最早的种族灭绝罪行是西班牙征服者干的,而他们几百年前就被英美人打跑了。最近的罪行则是著名的安德鲁·杰克逊将军在19世纪初对塞米诺尔人犯下的;他干得非常彻底,还活着的塞米诺尔人大部分都被他的拆迁队搬到了俄克拉荷马——塞米诺尔人本身也不是佛罗里达的原住民,他们是几十年前刚被白人圈地者从阿拉巴马和佐治亚等地撵下来重建家园的。
塞米诺尔战争后,这些地方荒芜了近百年,之后那些新一代的冒险者、今天最老的白人土著居民的祖先才乘着海船找过来。他们上岸的时候,这儿只有灌木林和腐烂的废墟。
但问题在于,如果不是在掌握现代文明的同时获得了这样广袤的荒地、让人人拥有了开垦不尽的资源,这种“资本主义乌托邦”的社会本来是不应存在于世的。
随着时间推移,“土著人”越来越多,美国创造财富的能力却在下降,缺乏增长的资源正被切割得越来越细碎。在美国物价飞涨的今天,西棕榈滩人均中位数月收入只有2600美元(这还是假设每个家庭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其中一部分还是靠军工撑起来的——
出乎我的意料,今天的西棕榈滩把自己深入热带雨林的隐秘部分(前文地图中左上方阴影)转型成了一座军工城,著名的西科尔斯基直升机公司在这里设置了一个研发中心,甚至占据了一整座机场作为试飞基地。军工是美国今天少有的仍在蓬勃发展的行业之一。
分配问题也正越来越成为年轻一代关注的焦点。大城市的治理乱象与民主党化只是全国范围矛盾的泛化和预演。见过旧金山和华盛顿特区的混乱街景,虽然不认同他们乞灵于法西斯主义和自己阶级敌人的做法,在一定程度上,笔者是可以与佛罗里达的“红脖子”普通工人们共情的——毕竟截至目前,由于富豪和军工两大涓滴效应滋润,西棕榈滩仍然很像那个共和党保守主义理想中的“好美国”。但在阶级矛盾日益难以用福利收买和竖切族群矛盾掩盖的当下,笔者不知道,西棕榈滩的田园牧歌景象还能独善其身多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