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
11月14日,
发文悼念金普森同志
讣告
中国共产党党员、著名历史学家、原杭州大学历史系主任、原杭州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校友分会名誉会长、浙江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金普森同志,因病于2024年11月9日20时19分在杭州逝世,享年93岁。
金普森同志1932年10月出生于浙江义乌。1950年8月参加工作,1954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56年考入浙江师范学院(后改为杭州大学)历史学专业学习,1960年毕业后留校任教,历任原杭州大学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1992年起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曾任中国史学会理事、中国现代史学会常务理事、浙江省历史学会会长、浙江省中学历史教学研究会会长、浙江省政协文史委员会特邀委员。2001年12月退休。
金普森同志一生致力于高等教育,潜心于历史学的教学与研究,治学严谨,诲人不倦。著有《重阳文存》《近代中国外债研究的几个问题》《浙东革命根据地》《清代外债史论》等,主编《浙江通史》(12卷)、《浙江企业史研究》,总纂《中国现代史稿》(上下册)、《中央革命根据地财政经济史长编》(上下册)等重要著作,在近代中国经济史、浙江地方史等领域作出了杰出贡献。
遵照本人遗愿和家属意见,金普森同志的丧事一切从简,不举行告别仪式。
谨此讣告。
浙江大学
2024年11月14日
2012年5月,
钱江晚报《文脉》栏目
在金普森先生的家中,
专访了这位学者。
此时重读,以此纪念。
金普森:诗心学者
白色镂花桌布,玻璃桌板,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最普遍的书桌布置。
几本从故纸堆里跑出来的书,静待其上。泛黄的《论语》,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仲秋,兰溪裕源堂印的《四书》之一;已经掉了封皮和封底的《三字经》,是金普森的启蒙读物;妈妈手抄的《数学》,还有熟悉的字迹注释。
这些儿时读物,被金普森放在最近身的抽屉里,桌上还有他未誊抄完的手稿——回忆一位义乌老家的童年玩伴。
“前几天去医院看他,我知道,也就这几天了,所以想赶紧写写好,也是一种纪念。”他对旧物、故人,有着极为深情的追念。桌上一块色泽浑厚的石头,是他在大连海边散步时遇到的“知己”,如今带回“人间”,成了读书时的“镇书之灵”。
他很少看历史剧,对于当下流行的穿越剧感觉“很痛苦”,琼瑶剧反而成了最爱,因为有他看重的人情味在里面,尤其是《情深深雨濛濛》,“看了好几遍,古巨基蛮舒服的。”
“我手有点抖,不好意思。”金老师递了一杯茶给我,其实无碍,他却很在意。
采访结束快中午一点了,师母在厨房里忙活,我往锅里一看:咸菜炒冬笋。
“我们老年人身体不好,基本上每天咸菜一嘬,微波炉一热。青菜水里煮煮,盛起来揩点油。他胃不好,油腻的东西尽量少吃。”师母说。
金老师瞄了一眼厨房里的师母,悄悄从抽屉里拿出烟,点了一支,“你们刚才采访,我一直憋着不敢抽。她看到又要说我‘变了’。”
我们听了这话都笑起来。“他以前不抽烟,也不打牌,现在一天到晚打牌。还写诗说‘茶烟随心粗茶肴’,我改成了‘抽烟害人害己不要好’。以前他经常伴着我,现在有时候回义乌老家住好多天不陪我。”师母手里还拿着锅铲,就急匆匆跑出来“诉状”。
金老师笑着,默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信笺,温柔地念了起来——
“
思念的花瓣在风雨中旋转,
落在回忆的湘湖师范,
岁月的皱纹扩散,
清晰的依旧是你的容颜。
老了,不求朝朝暮暮,
没有万语千言,
爱你似如初相见,
一生没有变。
”
从客厅到卧室,挂满了师母的十字绣和工笔画。他喜欢牡丹,她就为他绣牡丹;她不顺心,他便为她写诗。
“我们以前共患难,现在共享乐,我希望不要变。他如果不在,我就一个人画画、做十字绣。寂寞出真知。”最了解他的人,还是她。
凌晨三四点,天还没有全亮,窗外微雨,零星一两下炮仗,显得寂寥。隔壁房间的老伴还在熟睡,金普森便悄悄起身了。他已经习惯了早起,一碗米粥,一碟咸菜,草草打发过后,把移门一关——原本有些逼仄的阳台,立刻自成一片天地。
一张冷板凳,一个伏案写作的姿势,这一坐就是半个多世纪。
这个清瘦老人一辈子痴迷中国近代外债史研究,他让大学生在课本中看到了陈独秀的照片,又用十年时间为浙江编写12卷通史。
“我耐得住寂寞,有研究便有发现,这是最大的愉快和慰藉。”在刚写完的小诗《八十自述》中,金普森自道:清闲潇洒乐逍遥。
治学的严谨内敛,无碍骨子里的诗意和浪漫。一米七八,脚下生风。他是学生眼中风衣飘飘、儒雅风趣的历史老师;他领着接管浙大人文学院的金庸结交学者,走近学生;而老伴一句无心嗔怪“你变了”,却换来老人洋洋洒洒情诗一首,忆往事,诉真情。
一个多月的阴雨,终于等来一整日的晴光。听金普森,缓缓道来真性情。(以下记者简称“记”,金普森简称“金”)
[为学篇]
真话不能说的时候,就不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一天,广播里正播放着中日围棋擂台赛的新闻,聂卫平的名字,成了火车上的热点。而准备去南开大学做博士论文答辩的金普森,却和上铺的年轻人说着他那有些枯燥的历史课题,别人忍不住打断他:“学历史有什么用?”“下围棋和学历史是一样的。开发智慧,提升民族威信,让我们活着有信心了。它让我们变得聪明,知道过去,观察现在,预示未来。”金普森说。
记:您跟外债打了一辈子交道,为什么会从这个角度研究近代中国?
金:中国改革开放后,西方某些国家向中国政府索债,我们需要对近代中国外债的史料进行整理研究,财政部组织了一个近代中国外债课题组,邀请我参加。
记:当时外债的整理几乎是空白,收集资料非常困难吧。
金:从1983年开始,光是整理档案资料就花了3年。很多档案从没有动过,我们只有把债项弄清楚了,什么时候借,为什么借,向哪国借,金额多少,利率多少,以什么做担保,对每笔债项做一个纪事本末,才能继续研究。
记:对于历史著作的编写,您的原则是什么?
金:真话不能说的时候,可以不说,但不能说假话。
记:您的每一部著作几乎都要花上十年甚至二十年去完成,大半辈子都在写史,会不会有枯燥、寂寞,觉得很难坚持下去的时候?
金:“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这是历史学前辈范文澜最早说过的话,我拿来当自己的座右铭。历史学家要究源发新,就要苦读书,耐得住寂寞。
[为师篇]
我会把我的资源都给你们
去年春节前的一天,金普森眼中才气十足、会拉二胡的弟子袁成毅来看他,聊起了做学问与做行政管理工作,两者难以兼顾的苦恼。第二天,袁成毅的办公桌上多出了一幅书法: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笔力遒劲,这是老师的字。底下还叠着一幅字:清风。笔锋修长,清丽脱俗。那是师母的字。“知我者,还是老师。”电话刚刚接通,袁成毅感慨道。
记:您的学生里有宋卫平、王旭烽这些名人,他们给你怎样的印象?
金:我没有直接教过他们,我是他们的系主任。宋卫平同我的关系很好,现在有事情还会通电话。他读书时就很有胆识,聪明、能干。
我和王旭烽的交往不是很多,上世纪九十年代,她要写一个关于陆游的文章,还到我家来找我,请我帮她找些书籍和资料。她在《浙江革命行》里写到了我,我特别高兴。
记:现在的大学师生关系,和您那个年代,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金:现在的大学讲究“大”,都是万人大学,而我读书时的大学重“学”,讲学识学习研究。
另外,那时的师生很亲密,名家名师都住在学校附近,散个步,骑个车就能碰到,然后一起聊天。我做学生时,经常在校园散步遇到夏承焘、姜亮夫。
记:当下有一股历史热,很多影视作品都是历史题材的,在您看来,当今人们对于历史知识的了解如何?
金:可以说是一种悲哀。高中文理分科后,理科班不学历史。理、工、农、医科学生的历史知识,仅是九年义务教育水准。我建议理工科也应该开设中国近代史,作为大学生应该有这方面的文化素养。
记:您从1994年就开始招收博士生,已经毕业的就有20多位,您如何把自己的学识理念教授给他们?
金:我常和学生说,我读书时是笨鸟先飞。“笨”字从本,笨是我治学的本钱。因为我知道天赋比我好的人有的是,比我智商高的人也有很多。要出成绩,只有勤奋。另外,还要记住六个字:天赋、勤奋、导师。
人有血缘、地缘,我觉得自己很有“业缘”。我跟学生讲:虽然我不是什么大师,但我会把我的资源都给你们。
[为友篇]
金庸说他最亏欠第一个老婆
1992年,浙江医院。沙孟海躺在病房中,气息微弱。房门紧闭,医生不让人打扰他,金普森只能站在病房门外,透过一小块玻璃往里看。默默不语,湿了眼眶。“他不知道我来看他。”沙老去世后,金普森写了一篇文章怀念他。
记:您与沙孟海先生的交情很深。
金:他是个豁达、认真的人。他虽然是书法家,但对历史、考古也很有研究。后来我担任历史学会会长时,聘请他担任顾问。
我在做系主任时想收集一些浙江籍书画家的作品,给学校文物室做收藏。他听了后马上把浙江有名的书画家都请来了,童中焘、孔仲起、王伯敏这些名家,画了一天山水画。那天沙老因身体原因没来,却送了一幅字过来。这四十多幅作品,现在还在历史系。
记:您在杭州大学(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做了4年院长,1998年时,金庸先生接替您的职务,你们在交接过程中,有哪些有意思的事?
金:他说话很风趣,有才华,讲自己又矮又小。他跟我说:你是学者,我是文人,你们搞研究要言必有据,我是写武侠小说的,是为招揽读者。他说,那时《明报》搞连载小说,出了几个题目,几个人物,每天写一段。当他写不下去的时候,就请朋友喝茶,收集故事。
刚接手学院时,我陪他去各个系与学生见面,见面会是我主持的。学生见了他都很疯狂,问的问题也乱七八糟,比如韦小宝有六个老婆(小说中,韦小宝有七个老婆,此处应为金老口误),那你的恋爱观是怎么样的。他就说:我有四个老婆,最亏欠第一个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