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谷川俊太郎:好的诗歌,永远有沉默的一面

南方都市报 2024-11-19 17:24:28

据日本媒体报道,当地时间11月13日,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离世,享年92岁。在日本,谷川俊太郎是名副其实的“国民诗人”,拥有无数读者,从小孩到老人,覆盖各个年龄层。他出版过80余部诗集、300册绘本、100多册译著,以及各类随笔、剧本和编著,他的作品也被收进了各种类型的教科书。

“爱是什么?”“爱是秘密”

南都记者曾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上与谷川俊太郎进行了一次访谈。诗人在回答记者提问的时候,总是谨言、谦逊,温和。对他来说,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沉默时刻,而他把那些曾经沉默过的经验转化成语言,转化成诗歌。

他告诉记者,其实自己私底下是不愿多说话的人。诗人的家在东京都内,附近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个公园,谷川经常在那儿散步,“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散过步,年纪大了才发现散步是一种快乐。”谷川说,他就是在高龄社会的日本,作为一个普通的老人在生活。每天早晨7点起床,先做30分钟呼吸法运动,不吃早餐,只喝一杯蔬菜汁,每天只吃一顿晚饭。

在李欧梵眼中,谷川俊太郎一直是一位非常有情的诗人,“他的情诗有一种温暖、现代的感觉,让人读后一阵暖意萦绕心头。”比如《接吻》这首情诗:

“一闭上眼世界便远远离去/只有你的温柔之重永远在试探着我……/沉默化作静夜/如约降临于我们/它此刻不是障碍/而是萦绕我们温柔的遥远/为此,我们意想不到地融为一体……”

李欧梵认为,只有在日本抒情传统的陶冶下,才会写出这样的情诗。这就是谷川俊太郎,他的诗歌有一种复杂的纯粹性—“我让瞬间的宿命论/换上梅花的香馨”“我无限的回归/嫩叶的影子在一瞬间晃动”,以禅意包裹着超越生死对立的纠缠,以默然的方式、混沌的通感与世界交谈。他敏感、忧伤,同时也诙谐、明亮。

[专访]

南都:你的父亲谷川彻三是日本有名的哲学家和文艺理论家,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不是从小就对文学耳濡目染了?

谷川:我相信我是无意识地受了他很大的影响。最近我在新潮社出了一本对话集,叫《被称为诗人》,从我父亲谈起。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诗人,他去世之后我发现他的遗留物有几本诗,我想给他出一本诗集,但我反复看完之后,觉得写得一般。日本的时代变化太大了,他没能越过时代的局限性吧。

南都:这个局限性怎么理解?

谷川:父亲那一代最流行的文化都是舶来品,最好的东西都是外国的。文学也一样,那时候日本一味崇尚西洋文学,到后来才发生了转变,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新评价《源氏物语》。

在我的写作里没有日本和西方之间的冲突,我从小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跟着妈妈学钢琴。我这一代诗人其实很幸福,诗歌的读者很多,诗歌很盛行,很流行,尤其是60年代,但是过了半个世纪后,所有形式都被写尽了,手法、主义都探索完了,这跟其他艺术是一样的。因此,这给当下新生代的诗人留下了更为艰难的挑战,他们如何创造、寻找上一代人没有发现到的东西,目前有一位非常前卫的女诗人叫最果夕日,写得非常好,我很欣赏。

南都:你说过去的日本崇尚西洋文学,那么现代诗和古典文学,比如俳句、短歌的关系是怎样的?

谷川:明治政府时期,日本吸收了很多西方文明,当然在那时候俄罗斯和法国的现代文学、现代诗也进入了日本,在翻译大量西方文学、文献的时候,出现了一种翻译体,和明治以前的日语区别开来。这里有一道分水岭,用翻译体创作的作品,和明治维新以前的日语创作的作品,彻底断开了,明治维新让古典诗和现代诗彻底诀别了。

日本对现代诗歌的接受,也是和中国一样,短歌俳句起码有韵律,现代诗诞生之初会遭逢一些质疑。年轻的时候担任过诗歌奖的评委,后来我都辞退了,因为一首现代诗的好坏标准,真的不好判断。当然,现在日本诗人中创作短歌和俳句的也大有人在。俳句和短歌相比,我比较亲近俳句,短歌的节奏和押韵我不太喜欢。但在我的作品中,没有带有意识的俳句意象。

南都:你还记得刚开始写诗的情况吗?

谷川:我没上过大学,通过诗歌、剧本,通过稿费和版税养活了自己,因此读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觉得,应该创作从小孩到老人都能阅读、接受的作品。我并不把自己封闭在诗歌写作里,我还在尝试诗歌和音乐、朗诵的关系,我创作过很多绘本,以此让诗歌找到更多的读者。

我觉得诗歌的物语性不输给小说。小说比诗歌卖得好,因为人是需要物语的。诗歌虽然没有庞大的宏大的故事结构,但可以展开物语的故事场面,从一首诗的开始、中间到结束,物语性都是很重要的。

刚开始的时候,诗歌就是青春。现在对我来说,年龄越大,诗歌越容易被写出来。

南都:你对中国诗歌有何印象?

谷川:在我所阅读到的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中,离我比较近的,和我有强烈共鸣的是李贺。我觉得李贺对待世界的态度和我很相近,他认为这个世界是两面的,分为人间社会和宇宙社会。但是在日本最出名的中国古代诗人还是李白和杜甫。

中国的现代诗没有读很多,翻译到日本的中国现代诗作品中,我比较有共鸣的是于坚。当然,在没有读到于坚之前,北岛的作品对我冲击很大。和很多日本现代诗人相比,中国诗人的作品都有一种紧张感。

小说的话,年龄大了长篇看得少了,以前看过阎连科的《受活》,觉得中国作家非常有能量,创作能量很大,而且它的根扎到中国的古代,我觉得这样的小说非常有未来性。

南都:你在诗集《二十亿光年的孤独》里写到了很多宇宙的意象“宇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谷川:宇宙就在鼻尖。宇宙就是从鼻尖开始的,这是我对宇宙概念的理解。我说不出它对我有什么影响,但是我喜欢科学,喜欢做手工,自己组装飞机模型等等。

科学对我意味着什么,很难解释,我从小就喜欢电器,组装飞机模型,对无人机很感兴趣,经常在网上看各种无人机的造型,我感到中国在无人机制造上是世界领先的。我喜欢一切能飞到天上的东西,特别是热气球,它安静地上升,这让我感到自由。我是日本诗人中第一个靠稿费买汽车的,当我开着汽车在路上跑,开到九州,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自由。

最近正在了解引力波,在宇宙中没有人类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古老的敌意”,我不知道。宇宙中有能量,肯定也有反的能量,对抗的能量。可惜的是,如果我有爱因斯坦的知识量,也许可以写一首宇宙诗吧。

南都:那么“爱”呢?

谷川: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甲壳虫的一首歌叫《Allyouneedislove》,爱不仅是指男女之爱,对环境的爱、对动物的爱,也是我关注的。从诗集《小鸟在天空消失的日子》可以看出环保意识,但我不直接谈环保。环境问题事关生活,我觉得我的作品要体现出我的生活方式。在日本,很多朗诵会结束后主办方会叫我对日本青年人说一句话,我觉得“爱”很重要,但也很抽象,因此我通常会说:“把电源断掉”,不用电的时候,尽早把开关闭掉吧。

南都:你曾经说你信奉的不是某个宗教,而是“无法触及的存在”,这句话怎么理解,是灵魂吗?

谷川:对我来说,死是一种恩宠。年轻时不这么认为,现在我觉得人死去,灵魂会一直存在。比如我们在不知所措、迷茫、丧失方向感的时候,就是灵魂在起作用,主导你越过一切。

南都:诗人都有敏感、沉默的气质,你私底下是话比较少的人吗?

谷川:其实我是最不愿讲话的。跟好朋友在一起,即使两个人沉默也很有味道。自然界没有语言,我沉默的时候是想接近自然,接近没有语言的自然。

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沉默时刻,我把我生活曾经沉默过的经验转化成语言,日语的特点是,一句话说完了,之后省略的东西才是重要的,我想表达的是省略在语言之外的东西。

很多年前札幌啤酒有一支广告:“男人沉默,喝札幌啤酒。”真是意味深长啊。在过去,沉默是日本男性的传统美德,但是时代变了,尤其是有了网络后,语言在泛滥。信息的膨胀,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新的文明的诞生,谁也避免不了,但好的诗歌无论语言如何泛滥,它永远有沉默的一面。语言是所有人的财产,但诗歌只属于诗人一个人。我从来不去靠近网络上泛滥的语言,写诗的时候,尽量让自己的诗进行一种最安静、最沉默的状态。

(访谈时间:2017年12月)

采写:南都记者朱蓉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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