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进行到最后,记者忍不住向长三角国家技术创新中心主任、上海长三角技术创新研究院院长、江苏省产业技术研究院院长刘庆提问,“您有时候会认为自己是一个生意人吗?”
刘庆每天都在长三角东奔西走,一天到访三个城市是常态。截至2024年11月1日,国创中心已在上海和江苏布局建设了101家专业研究所。前几年,研究所开业的、搞庆典的、办活动的、开理事会的,刘庆都尽量到场出席。最近没太多工夫参加仪式了,但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刘庆得出面,到场出主意。
“很多研究所发展到一定阶段,方向要重新确定,过去主要做研发服务,以后可能要分离出一部分生产产品,设立公司的过程中涉及股权和与地方的关系,涉及国资利益保障,也要兼顾新股东的投资需求。”刘庆解释。“公司”、“股权”、“投资”等名词一同出现,颇有些谈生意的意味。更何况,各家专业研究所都背着考核要求,判定标准以技术销售金额为主——刘庆更像一位管理着众多子公司的董事长。
刘庆略一思索,马上否认了这种说法。“应该说我们完全不是一个生意人,而是技术创新要素的经纪人。”上海长三角技术创新研究院和江苏产研院都是事业单位性质,不需要自负盈亏;刘庆正搭建从技术到产业的转化通道,而这个环节注定带有公益性和导向性。
比如,几年前,刘庆他们发现,在风电领域,新技术要想应用落地,必须要经过风洞试验,一次风洞试验起码花费上千万元,不少小企业难以负担。长三角国创中心征集了12家风电领域的企业,根据各企业所需风洞试验的具体需求,有的出50万元,有的出100万元,最后众筹到约1000万元,长三角国创中心用财政资金补助400万元,这才完成实验,并将试验结果分享给12家企业。刘庆认为,“纯粹的生意人肯定不会干这件事,也不易获得企业信任,‘众筹科研’难以成功。”
他是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冶金及材料工程领域专家,曾经在清华大学任教7年,担任过重庆大学副校长;他是总经理,曾创立一家超导材料技术公司,尝试生产高温超导材料并投入市场,此后他还陆续开办过多家公司,涉及多个领域……
如今,在市场和政府之间,在科技和产业之间,他成了牵线搭桥的人,不断“跨界”和“破圈”。长三角国创中心于2021年6月正式揭牌成立,总部位于上海张江科学城。担任主任3年,刘庆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CPU,国创中心犹如一个大脑,创新要素进来、集聚、深度融合,再输送出去,无限扩散和放大。
市场为王
截至2024年11月1日,长三角国创中心已在上海和江苏布局建设了101家专业研究所。绝大部分研究所以公司化运行。
对研究所的考核,标准不仅是有什么成果,而是“收了多少钱”。有的研究所拿出成果评价、专利证明,“我们不要讨论这些。”刘庆问,“你们的技术卖了多少钱?”
这和外界的认知可能有些不同。不少人认为,研发都是投入,只有形成产品推进产业化,才算有了回报。还有人认为,科研人员就应该静下心来搞研究,不应和市场回报牵扯太多,坐上几年甚至几十年冷板凳,似乎都是常事。
刘庆有不同观点。在高校院所等科研机构中,面向未来的原创研究应该得到保护,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也在给予支持。不过,“办企业坐冷板凳,公司都黄了,这样肯定不行。”
刘庆看重市场。1999年,刘庆从丹麦Riso国家实验室回国,到清华大学任教。那时,他曾兼职做过高技术产品的销售员,帮助在丹麦工作时的同事创办的公司销售一种材料的分析仪器。“虽然手上攥着好的科技产品,但摸清技术市场才能说服客户。”刘庆回忆,他懂得技术,也明白业内痛点,出去“推销”仪器时,对方科研人员大多数听得进去,市场逐渐开拓。
太过于依赖市场选择,又会产生新的问题。行业院所一度更注重解决实际问题。我们国家过去拥有的机械科学研究院、钢铁研究总院、化工研究院等,都以行业发展需求为导向全面布局和开展各方面的技术研发。2000年前后,这些以事业单位运行的研究院都转制成企业,公司化运行。转制之后,研究院归属不再是科技管理部门,而是国资管理部门,评价标准相应调整为考核经济指标,盈利困难的方向相关研究逐渐萎缩。
刘庆在多个不同场合都讲过“光刻胶”的故事。光刻胶有300多个品种,全球市场规模约100亿美元,而在国内,这一材料的市场规模可能不到100亿元人民币。几百个品种,不到100亿元,正是因为市场规模较小,盈利难度较大,行业渐渐没落。光刻胶是半导体领域的重要材料之一,常年依赖国外进口,“到了今天,我们在半导体领域因为缺乏国产的光刻胶,可能在技术上会受制于人。”刘庆说。
既要让企业尽快盈利,又要完善整体科研布局,如何做?刘庆推行以市场化的方式推动产业技术研究,认为研发本身就是产业,技术也可以作为一种商品输出。同时,在小众关键领域布局研究所,引导科研资源和科研力量的倾斜。
“什么样的需求是真实的?企业愿意出钱的。”刘庆说。将企业是否愿意出资作为真需求的判定标准,以技术研发服务的销售情况作为研究所的考核标准,如此一来,研发方向不再纯粹来自科研人员的兴趣和想法,而是长三角的产业发展需求。
2022年8月,长三角国创中心与霍尼韦尔中国区原总裁张宇峰博士团队,以及嘉定区三方共同出资成立了国创中心智能传感研究所,如今发展渐趋成熟。研发出的传感器,既可以卖服务,又能卖产品,还能授权专利,大大提升了行业整体的技术能级。
最近,国创中心和芜湖政府相关部门正在对接。芜湖先提出需求——当地汽车产业实力强劲,但芜湖企业在汽车电子的传感领域优势不突出,汽车企业都要从外地乃至国外购买相关产品,可否针对相对薄弱环节共同开展研究?
目前,长三角国创中心各专业研究所的研发人员超16000人,涉及新一代信息技术、新材料、装备制造、生物医药、能源与环保等领域,转移转化技术成果超9000项,服务企业累计超过2万家;与长三角地区超490家细分领域龙头企业成立“企业联合创新中心”,解决企业技术需求超过980项,合同金额超25亿元。
“死亡之谷”
20多年前,刘庆开始跨界,那年,他成了总经理。
1999年,刘庆回国,被清华大学作为人才引进,同时他还引荐了一位同在欧洲从事超导材料研发的专家朋友回国,也到清华任教。当时,清华大学决定投入重金成立应用超导研究中心,其目标是研制出世界先进水平的高温超导材料。想不到,没多久刘庆和同事就发现,虽然有了钱,也有了校方支持,事情却没那么简单——买设备需要复杂的招投标程序,招聘工程师需要复杂的人事审批程序,科研出成果的时间变得非常紧张。
2000年前后,北京中关村正有一波创业潮,涌现了一批“电子公司”,经常听说有大学生或大学教授,因为一个好点子得到融资,创办公司。刘庆和同事商量,如果开个公司,招人买设备的事,是不是会方便很多。刘庆说干就干,找高科技风险投资,争取科技部门和学校的支持,想不到在一番操作之下,他们确实拿到了各方融资,公司成立起来,买设备找人的速度大大加快。刘庆也应投资人的要求去当了四年半的公司总经理。
如今回过头看,这一过程中,刘庆见证了一项科研成果到一款企业能够生产的产品,再到一件用户能够接受的商品的过程,而他也从纯粹的科研工作者,成长为跨界者。“这中间的鸿沟是巨大的。”刘庆感慨。
拿到一项新的科研成果,企业用还是不用?这其中有很多考量。实验室可以不计成本和时间提升产品性能,但到生产线上,性能稳定、成本控制、交货周期等,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再者说,“新的技术出现了,但企业刚投入一大笔钱购买旧的工艺和设备,怎么可能重新开始?”刘庆说。大学科研讲究创新,要做到最好,企业看重的是成本、效率和市场需求,道理完全不一样。
就流程而言,一件新技术或新产品,从科学研究,到技术打磨,最终实现产品量产,这一过程十分漫长。团队在高校或研究所中,只能在实验室完成小试,通过试管烧杯合成材料,拿到相关依据,再进行放大中试,到量产阶段,则需要大型的合成装备塔。实验室里,湿度、温度的控制十分精细,工业厂房中,参数会发生很多变化,也会遇上不稳定、不均匀、不良率高等各种工艺问题。
把大学的科研成果和企业的产业发展连接,这要跨越所谓的“死亡之谷”。“中间的环节,大学老师一般不愿意做,考虑到学校考核、本身定位,身份不太合适;中小企业又做不了,对资金和技术要求太高。”
长三角国创中心希望能够弥合其中鸿沟,在科技和产业之间架设转化桥梁。
专业研究所“团队控股”的市场化方式,是其中一种形式。专业研究所建设由人才团队与地方、国创中心等共同出资组建,地方政府和园区提供研发场地、专业设备和建设资金,固定资产的所有权归国有,使用权归研究所公司,研究所公司享有研发成果所有权、处置权和收益分配权,公司产生的增值收益按股权分配,风险共担,利益共享。如此,科研和管理人员在研究所建设中以少量资金投入获得决策权,实现轻资产运营。
除此之外,针对技术壁垒高、国内唯一的技术成果,国创中心支持建立重大项目公司——有的科研团队自己上门寻求国创中心帮助,有的则是国创中心从已发表论文、成果中发现的。利用财政资金,给予项目1000到3000万元科研投入支持,加速技术成熟和市场验证。待项目完成既定研发任务并启动社会融资时,前期的项目支持资金按市场价格转化为公司股权,如未获市场融资,则结题验收宽容失败。
11月13日,第七届长三角科技成果交易博览会在上海嘉定开幕,长三角国创中心的展台位置就在展厅入口处,十分显眼,集中展示了一批专业研究所和重大项目公司的科研成果。
传统的激光器件是一个大盒子,重约2公斤,给人的印象“傻大粗笨”。中科院上海光机所董永军博士项目团队,突破晶体材料键合核心技术,激光器件体积大大缩小。国创中心给予资金支持3000万元,帮助团队完成中试,现在已获得产业融资。
上海华屹未来健康技术有限公司研发出一款无感睡眠监测设备,不需要接触人体,便可以监测心率、呼吸等,密切关注睡眠状态下的健康状况。公司成立初期,融资遇到困难,主动找到国创中心,国创中心入股10%,并帮忙对接同类国资背景公司、大规模展会等资源。
“如今我再去创业,会更加保守。”刘庆的思维方式彻底被改变,他会着重考察市场对技术的接受程度,“毕竟,企业永远不会单纯购买技术,而是买解决方案、买独特功能。”
科创环境
长三角国创中心之所以成立,始终希望推动创新要素在更大范围内畅通流动。
不过,这一愿望仍然受到现实因素制约。上海的研发机构或大学解决了一家长三角企业的技术需求,当地政府有政策支持和补贴技术创新,但这笔财政资金无法跨区域拨付。现在只能采用临时变通手段,把资金拨给当地企业,再由企业支付技术服务的费用。
“谁受益,谁出钱,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这肯定是长期的过程。”刘庆说。
2013年底,江苏产研院成立,从那时算起,刘庆已在长三波奔波10年有余。根据他的观察,“创新要素的流动加快了。”
在上海孵化的项目,“成长”到一定程度,落地苏浙皖实现产业发展;同样,在其他地方“长大”的企业,想要更加接近创新源头,更加国际化,会把研发总部搬到上海。“过去,这可能只是个别大企业的做法,现在,这样的情况在长三角很普遍。”
江苏产研院最近在进行数据统计,结果显示,江苏产研院孵化出的创新成果,40%留在江苏省内,60%去到江苏以外的地方发展壮大,影响辐射全国。在合理的规则条件下,各地都在创造更好的服务生态,企业朝着降本增效的目标选择落地城市。“这是很合理的,这是值得鼓励的。”刘庆说,成果转化不是无偿划拨,不是国家分配,将技术输出当作一件商品,这件商品应该去到任何市场需要的地方去。
“长三角是我国科创环境、科创生态最好的区域。”刘庆判断。沪苏浙皖各自的优势很明显。上海的创新人才、创新资源非常丰富,管理方式的国际化程度较高;江浙的民营企业数量多、实力强,对创新成果和创新资源十分渴求,真正的市场需求旺盛;安徽是近几年发展的一匹黑马,合肥是吸引人才最多的城市,其他城市处在转型升级的爬坡阶段,也需要技术助力。三省一市“长板”相互整合,科教资源和海外创新资源丰富,供给和需求两端都活跃,形成“1+1+1+1>4”的合力。
刘庆把长三角一体化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改革开放初期,以“星期天工程师”为代表的上海科研技术力量,突破计划经济和传统观念束缚,推进长三角一大批乡镇企业、民营企业的大发展。
第二个阶段起步于上世纪90年代,上海浦东开发开放,2001年中国加入WTO,一大批外资企业和跨国公司在上海布局,并将上下游产业链逐渐延伸到上海周边城市,带动辐射了一大批中国企业提升管理能力,并让中国企业具备了一定的国际化视野,还借助上海这一平台,借梯登高,借船出海。
如今,到了长三角科创一体化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发挥上海作为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创中心的作用,与苏浙皖的庞大产业进行深度融合,那个创新链和产业链的跨区域协同,这是我们这个时代长三角一体化最核心的特征。”刘庆说。
最近,刘庆在长三角看中了一块新地方,地处沪苏浙交界处的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示范区。
“就科创的要素资源而言,目前单看示范区,实话实说,优势还不明显。”刘庆话锋一转,“不能单看已有的创新要素,那里是一个中心,日后也是资源汇集处,无论离杭州、南京、苏州等长三角主要城市,都非常近,距离足够方便。”
“示范区我已经去过若干次了,定位在‘绿色’,非常好。”刘庆说,绿色生态的环境对科研人员具有很强吸引力,“华为练秋湖研发中心建在那里,就是很好的选择。”目前,刘庆认真考虑是否在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建设国创中心总部,和长三角产业技术深度融合的示范基地,把全球创新成果吸引过来,邀请世界顶级高校开展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