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有位医生叫吴楚,有一次遇到这样一位患者——女性,40岁,因为连续生育10多胎,身体虚弱。她的家属请了很多名医来治,孰料病情日益加重,生命岌岌可危。
吴楚受人之托,前去诊治。治了1个多月,患者康复了。但痊愈没多久,患者又因为染上风寒再次找上吴楚。这次诊疗又用去10多天。
就在大病将愈之际,患者竟然另请医生接手诊治。即便吴楚费劲唇舌为自己的疗法辩护,但没能获得信任,只得暂时离开。10多天后,病家回头找上吴楚,恳求他出手救治。原来患者病情再次转剧了。这次吴楚终于得以专任,独力为患者调养。
这次的治疗费时良久,来来回回好几个月。这期间,吴楚一边与患者和家属沟通,一边和其他医生斡旋,劳心又劳神。他把全程写入医案。有朋友读后大为赞叹,说这个病案跌宕起伏的精彩程度能与《孟子》相比,可谓“一治又一乱,一乱又一治,卒之大乱,而卒赖以大治”;眼看整个事态要归于平息了,“忽而猛兽出焉,乱贼出焉,淫辞邪说出焉”。
朋友的评赏,吴楚并不认同。他抱怨当时共同治病的那位“名医”,几乎3次要“杀”了患者,幸好3次都靠他出手相救,结果为了这事,耽误了备考——当年的科举考试。他最后无奈地说,如果将来有人看了这则医案,能够分辨什么是正确的治法,什么是错误的,而不至于误信庸医,那大概也足够欣慰了。至于功名,错过了,只能暂时放下了。
时至今日,吴楚如果泉下有知,应该可以欣慰了。虽然他不是名医,但他的医案流传下来了,虽然没什么人读,但好读者,可能在精不在多吧。学者涂丰恩在《救命——明清中国的医生与病人》一书中,向公众讲述了吴楚的故事,给今人以很多知识和启迪。
就拿这则医案来说,至少可以从3个维度来加以观照。首先,中国古代的医生,大多是考不上功名,进不了仕途,才去学医和行医的。因为心中始终有“学而优则仕”这根弦,就算从医,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正如吴楚在医案中“吐槽”的:花那么多钱去考试,费时费力的,结果终日忙于治病,没时间温习功课,简直是“舍己田而耘他人之田”。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也说明为什么总说中医是儒医了,因为他们打小就是学四书五经的,儒家“仁者爱人”的思想在从医之前就已经印烙在骨子里了。
其次,透过吴楚的文字,我们似乎进入了一个与现代医疗情境迥异的世界。如果拍成视频,可以命名为《重生之我在清代当医生》。在那里,医生这个职业不太有权威,医患之间的信息差似乎不怎么大(毕竟,只要识字,那些医书,大家都能研读。吴楚学医也是半路出家),患者对自己的身体与病情,充满意见,很有主见,颇有几分“医患共同决策”的味道。在那个世界,医生不是好整以暇地坐在诊室叫号,而是四处奔波,还要面对同行的挑战,使出浑身解数争取获得患者和家属的信任。
最后,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吴楚的医案与今天大力提倡医学人文、推广叙事医学的抓手——平行病历,颇有几分相似。事实上,前者是可以为后者提供镜鉴的。
目前,不少医疗机构都在鼓励医务工作者撰写平行病历,以文学之笔,写临床之事,把自己的感悟、思考融入与患者的交流、沟通、博弈之中,落笔成文。从患者获益的角度来看,平行病历有助于医护人员与患者共情,换位思考,从而增强为患者服务的意识,让诊疗更有温度。
有人觉得平行病历是舶来品,不服水土。实际上,翻看古代医案,比如吴楚的《吴氏医验录》,可以惊喜地发现二者的相通之处。今人看了吴楚医案之后的反应,想必会和他的朋友一样,击节称叹:看啊,医生为了我们患者的利益,那叫一个殚精竭虑,不避繁难;甚至被“投了不信任票”后,医生还能本着医者仁心、治病救人的原则,再次披挂上阵,为患者精心医治。这个过程中,吴楚的想法、情绪、思考,都不加隐晦,而是和盘托出。因此,这医案才真实可信,才有力量,才叫人感动。我们的医生,从来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是与患者一样,是有血有肉的人。医学人文理论常说,要看到“病”后面的“人”。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要清楚,只有人,才能看到人;只有情,才能感受到情;只有爱,才能点燃更多的爱。机器看到的永远是数据。
历史上的绝大多数人,没有留下声音,或者留下了声音却无知音。医生这个群体也是如此。我们能记得住的医生,可能也就是华佗、扁鹊、张仲景这样的名医、大医。如果只靠他们,中国人所受的病痛,可就多了去了。因此,我们同样需要并且事实上也得益于吴楚这样的医生,同样要感谢以吴楚为代表的“沉默的医生们”。
《救命》一书的启发价值,正在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