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孙雯
11月25日,巴金先生诞辰120周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李大海:巴金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版》(以下简称《李大海》)。
《李大海》于1961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曾改编成电影《英雄儿女》。巴金先生将爱国主义、英雄主义和人伦情感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故事感人、情感丰富,思想深远,拥有着跨越时代的力量。
时隔63年,《李大海》精装纪念版全新上市。这部作品收录了巴金先生从1960年8月到1961年8月所写的《副指导员》、《回家》、《军长的心》、《李大海》、《再见》、《团圆》、《飞罢,英雄的小嘎嘶!》等小说7篇及《朝鲜的梦(代序)》、《后记》各1篇。大多讲述志愿军战士的英勇故事,巴金在后记中写道,“都是怀念我所敬爱的英雄朋友的文章”。
《李大海》巴金著上海文艺出版社
在代序《朝鲜的梦》中,巴金先生写道:“这几天上海的天气特别热。我也曾在朝鲜的村子里度过炎热的夏天,看见窗前篱墙外高耸的白杨,我就想起朝鲜的一草一木。”这篇序言写于在1960年7月的上海。“八年来我不知做过多少朝鲜的梦。”巴金先生说,他在朝鲜住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我带回来的友情却是无穷无尽的”。
说道梦中的怀念,巴金先生有一段是这样写的:
在我那无数的梦里总有一个白衣白裙的身形。每逢我静下来回想朝鲜的生活,我就会看见穿白衣白裙的“母亲”或者“嫂子”。至今紧紧地系住我的心的正是这些朝鲜的“阿妈妮”(阿妈妮:朝鲜语,即妈妈)。不论是在炎热的夏天,或者积雪三尺的严冬,不论是在穷苦的乡村或者中立区的开城,多少朝鲜的母亲把我当作亲人一样。她们不仅让我有遮风挡雨的地方,给了我种种的方便,而且耽心我受冻,早早地烧好了地炕;更不用说,她们常常关心地嘘暖问寒。哪怕是在破旧的茅屋里,我也有住在自己家中的温暖感觉。每一次我跨进一个人家的木门槛,走到擦洗得很干净的木廊前,并不需要讲什么话,白衣白裙的阿妈妮就带着慈祥的笑容欢迎我,好像母亲在接待她久别归来的游子。我离开一个地方,用辞不达意的简单语言,向相处几天的阿妈妮告别的时候,从细小的眼睛里滚下来的泪珠和起皱纹的脸上又哭又笑的表情常常引出了我的眼泪。有一次我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回到附近的城市以后,无意间在街上遇见老大娘的小孙子。第二天老大娘就走了将近二十里路,来看我是不是住得舒适、活得健康。我还记得八年前一个秋凉的深夜,我们的吉普车跑过了好些炸空了的城市,在明德里加油站旁边一棵大树下停下来,疲乏不堪的司机同志敲着附近人家的门,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妈妮看见我们,就笑着说:“请进来。”好像我们都是她正在等待的亲人。她给我们腾出来一大块地方,一定要我们把铺盖卷拿进去摊开休息。第二天我们怀着谢意向女主人告别,她握住我们的手絮絮地讲个不停,无非要我们在路上小心,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像这样的事我岂止经历过八件十件!到过朝鲜的同志谁不曾遇见八个十个亲似母亲的阿妈妮!有一天起雷英雄姚显儒对我讲到他的经历。他到朝鲜不久便让敌人炸伤了左脚。人们用担架抬着他,经过一个地方,在一位老大娘的家里休息。老大娘做饭给他吃。同志们抬他到山上去躲警报,老大娘也跟着担架上山照料他。后来担架离开那里往后走的时候,老大娘拉住姚显儒同志的手,送他走了好几里路,还不肯回去。姚显儒同志养好伤重上前线,就再没有见到这位朝鲜的母亲。他谈起她来,眼睛里还闪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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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节选)
“班长,你在做啥?我看,你的伤也不轻,你不能一个人回去!”汪永又惊又急,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而且使劲将头抬得高些,他用央求的口气继续说下去:“班长,还是我们两个一路回去罢。我即使不能走,我还能爬啊!”
“小鬼,你的伤重些,你得听我的话,不要乱动。就在这里等一会儿。我能走,我经验多,办法也多些,”李明坚决地说。他弯起两腿,右手撑着满是弹片、碎石和断枝的松松的砂土,用力转动身子,居然站起来了。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又感到一阵痛,痛得厉害,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割他的肠子一样。他头上一直在冒汗。他站定了,望着汪永那张吃力地抬起来的脸,按住自己的肚皮,慢慢地弯下腰去。他轻轻地拍两下汪永的肩头,亲切地说:“小鬼,你要保住腿,就不能乱动啊。我给你找个隐蔽地方,保险些。你好好歇一会儿罢。”他听见汪永唤“班长,”也不等汪永讲下去,就伸直身子走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忍住痛俯下身去对汪永说:“小鬼,找到地方了,就在前面。我搀你去。”他伸出手去搀扶汪永。
汪永连忙摇摇头说:“班长,让我自己走,我能爬过去。”他说着就开始爬行。
“小鬼,你不要急,让我来搀你,”李明温和地劝阻道。虽然汪永接连地说:“班长,你不要管我,让我自己走,”虽然李明觉得伤口一阵一阵地痛得不轻,李明还是把汪永一直扶到那个长满野花和杂草的干沟跟前。
敌人的炮弹带着哨子一样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飞过。他们看见一团一团的火光,听见不远地方的爆炸声。李明让汪永侧着身子躺在这个浅浅的沟里。他听见汪永说:“班长,我睡好了,你走罢。”可是他一只手还放在汪永的右胳膊上,他在沟边停留了一两分钟,才站起来,说:“小鬼,我走了。我一定带担架来接你。我来不了,副班长会来,同志们也会来。”
“班长,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爬也要爬回家,”汪永感动地回答。
“小鬼,你千万不要乱动。还是等着担架来接你罢,”李明坚持地说;接着他改变语调说声“再见”,就转过了身。他刚刚走了两步,又听见汪永在后面唤他,便回到汪永的身边去。
“班长,你带一颗手榴弹去,我还有一颗留给自己,”汪永说,他把别在背后皮带上的手榴弹取下了一颗,要交给班长。
李明迟疑一下,便接过了手榴弹,别在自己的腰间。他紧紧地握了握汪永的右手,亲热地说:“小鬼,我走了。你要小心啊!”他把这周围看了看,右面三四米远有一棵给炮弹打弯了的大栗树耸立在那里。他认清了地方,就踏着坑坑洼洼的砂土往北走了。
敌人的炮火又静了。风一阵一阵地吹到李明的脸上,四周时时有沙沙的声音。天空漆黑,李明拿出指北针来,捏在手里,让它来引路。马尾松、断树桩、碎石、弹片和土坑常常绊住他的脚,增加他伤口的痛。他走了好一会儿,好像还听见汪永的轻微的咳嗽声。他站住回头望一眼,却不见那棵打坏了的大树。他想,走了这么一阵,怎么还听见小鬼的声音?他着急了。他加快了脚步。可是走不多远,他又不得不停下来。冷风从穿了孔的棉军服的破洞里刺到他的身上,好像灌进了他的伤口一样。他咬紧牙关,把棉军服整理一下,将纱布拉紧一点,将皮带扎得紧些,将手榴弹别得更稳。他停一阵,又走一阵,越走越觉得身体重,两腿无力,伤口痛。他好几次差一点摔倒,也的确摔倒过两次。汗珠大颗大颗地顺着两颊往下掉,军帽早已湿透了。有时他停下来,又觉得好像冷气钻进了他的脑袋一样。不用说,他并不害怕这一切。他曾经忍受过更大的痛苦,他的胳膊上、腿上还留着好几处伤疤。这个时候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一件事情上面:回家,尽快地回到“家”里。他有时好像听见汪永的咳嗽声,有时又仿佛听见排里、班里同志们讲话的声音,有时又好像看见副排长那张和善的笑脸和团长那对仿佛要看透他的心一样的眼睛。他觉得痛楚渐渐地减轻,两条腿渐渐地又有劲了。他不停地走了好一阵,左手拿着指北针,右手摸着手榴弹。他自己也说不出已经走了多少路。可是痛的感觉又逐渐地强烈了,好像那把尖刀又在他的肠子里绞来绞去。他咬紧牙,弯下腰,拿右手按住伤口。他正在吃力地走着,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他不住地淌汗。他难过到了极点,一下子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