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执笔李华陈醉
深秋时节,浙江“入戏”很深。
在杭州蝴蝶剧场,《新龙门客栈》的“蝴蝶效应”依然在持续。11月10日晚,第七届“浙江戏剧奖·金桂表演奖”颁奖典礼在这里举行,又掀起一波追戏热潮。“折桂”的演员名单中,就有李云霄、陈丽君两个当前戏曲界最为“出圈”的名字。
北有梅兰芳,南有周信芳。在周信芳的家乡宁波,11月6日,“致敬大师——中国剧协梅花奖艺术团走进宁波暨周信芳戏剧季开幕式晚会”举行,18位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共唱一台戏。同时,宁波也开启了为期100天的“周信芳戏剧季”,将开展精品剧目展演、民营剧团展演等8大项活动,“戏”动全城。
戏曲,在城市找回舞台;城市,因戏曲而精彩。
戏曲返城,是无数戏曲人苦苦求索的命题,更是传统艺术融入现代城市文化生活的探索。
戏曲返城热起来了
上海京剧院麒派第三代传人、梅花奖获得者、京剧麒派表演艺术家陈少云,中国剧协副主席、梅花大奖获得者、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二度梅获得者、沪剧表演艺术家茅善玉……11月6日晚,这些戏曲界响当当的名字集结宁波。
距演出开场还有一个多小时,戏迷们已在宁波大剧院门口排起长龙。
追戏的人群中,年轻人占了不少,23岁的上海姑娘云云便是其中之一。虽然年轻,但是她已经是陈少云粉丝群里的“元老”。“我经常打‘飞的’追陈老师的戏,这次他来了宁波,所以我也追到了宁波。”
这样的场面,不仅发生在宁波。有媒体曾面向全国各地大学生发起问卷调查,结果显示,78.5%受访者曾接触过戏曲或相关衍生表演,其中,58%受访者在网上看戏曲演唱、戏曲手势、穿戴等戏曲衍生视频,有31%的受访者会到线下剧场观看戏曲。
“以前演出,看到台下是白头发多,现在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年轻人越来越多了。”每次在台上演戏,陈少云都会留意一下台下观众的构成,这个可喜的变化,让他对戏曲的传承更有了信心。“不仅演员要传承,观众也是需要培育传承的。现在的年轻人不仅看戏,还学戏,这都是对戏曲艺术很好的推广。”
对于戏曲人来说,城市舞台的这一幕,久违了。
从艺40余年的第20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甬剧表演艺术家王锦文,对戏曲在城市的兴衰变化历历在目。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戏曲在城市就和现在的演唱会一样火爆,经常是连演两个月,场场爆满,观众需要连夜排队才能买到票。”王锦文回忆说,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随着城市文化生活日渐丰富,戏曲在城市的热度开始走下坡路。戏曲的主要舞台,先是从城市退到了乡镇,再从乡镇退到了乡村。“现在已经退无可退了,必须要重新回归城市。”
历史上,戏曲,一直是与城市共生共荣的。元杂剧的繁荣是因为占据了当时的京城大都,京剧的兴起是因为四大徽班涌进京城。
“进入城市尤其是进入大城市后,戏曲逐步登上了20世纪的镜框式舞台,逐渐发展成为一门综合性程度很高的剧场艺术,由此迈进了中国戏曲的新时期。”陈少云眼中,今天,戏曲有必要,且一直在努力“重返城市”。
对于戏曲“进城”,中国剧协副主席、梅花大奖获得者、越剧表演艺术家茅威涛,持同样的看法。
“戏剧国有院团一度是非常式微和小众的,我18年团长任内,每次面对市场都特别有感触,真的甘苦自知。”茅威涛说。
任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团长期间,她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其中有一条就是让越剧“都市化”。“如果我们的剧团在城市没有生存能力,那么等到社会再进步和发展下去,我们还能再去哪里演出呢?”她认为,“都市化”并不意味着放弃农村,而是对越剧新生态不断探索。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图源:微博@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
为此,她参照国际著名的百老汇等剧场,积极推动杭州“蝴蝶剧场”的建立,并期望它坐落于风景如画的西湖之畔,成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旗舰店”。
有了“店”,更要有拿得出手的“货”。
茅威涛一直推动越剧推陈出新,在她带领下,浙江小百花剧团排演了诸如《寇流兰与杜丽娘》《春琴传》《藏书之家》等一系列新剧目。
2023年,由她任出品人、总制作人、艺术总监的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终于爆火出圈,成为戏曲界现象级的作品。
《新龙门客栈》热潮,在短视频平台被引爆后,很快延伸到线下,年轻人涌向蝴蝶剧场。即便在该剧首演一年多后的今天,依然一票难求。
《新龙门客栈》带起的城市越剧热,还在往更深层次发酵。在大学社团、青年夜校等年轻人集聚的地方,学越剧成了一件时髦的事。
“没想到通过夜校,找到了小组织。”家住宁波市镇海区骆驼街道保利城的王思若,就因为《新龙门客栈》燃起了小时候的“越剧情结”。在当地的青年夜校,她不仅在老师指导下学起了越剧,还结识了一群有着共同爱好的青年。
“从镜框式舞台走向小剧场沉浸式舞台,恰恰回到了戏曲勾栏瓦舍的演出场景,更像是一种生活场景,正好满足了时下年轻人的艺术审美需求。”茅威涛认为,今天的年轻人从小就接触虚拟世界,他们在精神上更希望有真实的体验感,而小剧场环境式、沉浸式特点,给了年轻人一个特别的体验,让他们觉得自己走进去了,和演员们是一起共情、一起创作的。
城市要搭什么样的“台”
搭台唱戏,舞台是唱戏的基础。
戏曲下乡,可以做到戏唱到哪里,舞台就搭到哪里。但是在城市空间里,长期以来,剧院是戏曲演出的标配。
在北京、上海等戏剧“大码头”,甚至一座剧院就是一座艺术殿堂。如上海就有“四大京剧舞台”之说,留下了“不进天蟾不成名”等梨园佳话。
不过,时至今日,走进剧院,却成为都市人群接受戏曲的第一道“门槛”。
“城市年轻人对进剧院和戏曲演出有距离感,甚至觉得戏曲就是给银发族看的。”王锦文看来,打破都市群体的这种刻板印象,首先要从演出空间变化开始,让大众以更加轻松的形式接触戏曲、了解戏曲。
“专业剧院之外,城市需要开辟更多的戏剧空间。”为此,近年来,王锦文尝试把甬剧的表演舞台搬出剧院。她创排的甬剧史上第一部实验甬剧《小城之春》,主舞台就是老宅院的大厅,且延伸并运用庭院中轴线、两侧厢房,让整个庭院都成为舞台,通过近距离多方位的表演,带给观众即时无距离的观剧体验。
在城市戏剧空间打造上,上海走在全国前列。
对标纽约、伦敦、东京、首尔等大都市,上海在环人民广场区域打造演艺新空间,将写字楼、商场、园区的非标准剧场转换为演艺新空间,形成了“上楼看剧,下楼喝咖啡”的演艺消费集聚效应。
如亚洲大厦由写字楼变身小剧场集聚地,凭借环境式音乐剧《阿波罗尼亚》等剧目,成为年轻人心目中的音乐剧地标;有着百年历史的上海大世界,也老台唱新戏,开设一系列环境式小剧场,供驻场演出。
“与在大剧院一本正经看戏相比,在逛街、喝下午茶的时候,顺便看个戏,是更能让都市年轻人接受的方式。”上海戏剧学院外聘教师、中华文化促进会戏剧工作委员会副秘书长金好好说。
原创小剧场实验舞剧《霸王别姬》演出剧照。图源:宁波市演艺集团
她认为,戏曲等戏剧样式要走进城市空间,首先在空间上要有一定的集聚度,类似百老汇、伦敦西区等,不同的艺术形态集聚,可以实现同频互振,让更多人参与到平时不会接触的艺术门类中去;同时,业态上也要轻量化、可触达,比如在商场、办公楼、商场户外空间等设置小型非标演艺空间,在空间上打破传统演出的局限性,可以让更多人有机会、也愿意接触陌生的艺术门类。
在浙江,这类演艺新空间也不断增多。
年初,杭州评定公布了首批40个“城市艺舞台·演艺新空间”名单,这些空间分布在商务楼宇、文创园区、LiveHouse、景区景点、文化场馆等。在《新龙门客栈》效应的带动下,越剧等戏曲成为这些新空间的常客。
观众和演员一起演出《入戏·老外滩》。图源:宁波市演艺集团
宁波也在老宅院、艺术馆、商场、景区等,开设“小而美”“小而精”的演艺新空间。入戏老外滩(李宅)、东钱湖韩岭樊楼、慈城周信芳戏剧艺术馆等,成为戏曲演出的新舞台。
在周信芳戏剧季期间,除了大剧院的经典展演之外,宁波就尝试把舞台搬到露天空间,让戏剧走入百姓生活。
“这位选手唱得好,有尹派的味道,肯定有高分”“哇,这个人做功赞,脚一下就上去了”……宁波市全民戏曲大赛复赛,场场都在城市街区的露天空间举行,参赛演员从“60后”到“10后”,越剧、甬剧、绍剧、姚剧、京剧等7个剧种逐一亮相,观众在家门口过足戏瘾。
“大剧场不可能满足高频次、随机性的观剧需求,这时候,城市演艺新空间就是很好的补充。”宁波市文广旅游局相关负责人说。
在城市唱一出怎样的戏
11月16日晚,我国表演艺术的最高殿堂——国家大剧院,把舞台交给了来自宁波镇海的一个草根剧团。
当天,国家大剧院主办的2024年“百戏中华——国家大剧院非遗戏曲展演”中,镇海区民营剧团海韵艺术团受邀参演。民营“草台班子”把戏唱到国家大剧院,靠的是一部历经了10几轮打磨的原创越剧——《君子成忠》。
区别于传统越剧主流题材,这部原创剧目把题材选在了清代“宁波帮”商人身上,以叶澄衷人生历程为蓝本,以亲情为纽带,通过家庭视角展现恢弘的时代背景和商帮精神。
戏曲在城市站稳脚跟,符合时代审美的好作品是根本。对于现代都市人来说,什么样的戏是“一出好戏”?戏曲人一直在探索。
今年9月,由著名作家白先勇担任总制作人的青春版《牡丹亭》,在首演20周年之际,迎来了第500场演出。20年间,青春版《牡丹亭》直接入场观众达百万,其中75%是青年观众,成为推动昆曲复兴的现象级作品。
越剧《新龙门客栈》的爆火,则进一步推动了戏曲的出圈。
“《新龙门客栈》最大的贡献,是改变了市场对戏曲的看法和偏见,打开了戏曲在城市市场化的可能性。”《新龙门客栈》编剧孙钰熙认为,都市年轻人喜欢上戏曲,其实有着深层次的群体心理需求。身处多元文化冲击的时代,年轻人也在寻找文化上的身份认同感,所以类似《新龙门客栈》《黑神话:悟空》这样具有传统文化特质的内容,往往更容易激发他们内心的认同感。
“好的作品,应该要在时代性下找到新的视角,要与时代共性、共情。”孙钰熙说,《新龙门客栈》在创作之初,就希望摆脱脸谱化人物设定和说教式话语体系,让观众在情境中跟着剧情发展,通过猜测和领悟,自己体验每个角色特质和情感,起到更加接近真实的戏剧表达效果。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图源:微博@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
《新龙门客栈》火出圈之后,不少戏曲也纷纷开始尝试沉浸式的表演形式。孙钰熙看来,这是个好现象,不过,沉浸式只是一个形式,戏曲要创新,最根本的是要结合观众的新需求和各自剧种的特点,在传承的基础上做时代性的创新迭代。
“比如我们正在打造的新编原创昆剧《盛世红妆》,是一个与文博和文史结合的题材,发生在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但它与古老的昆剧艺术气质吻合。昆剧艺术的写意与典雅与题材本身相得益彰,如果换作其他剧种未必能有我们想要的韵味与效果。”
相比于电影、话剧等现代艺术门类,戏曲有着令人高山仰止的流派传承和经典剧目宝库,对现代创作者来说,这既是宝贵的创作资源,也意味着更大的创新挑战。
“戏曲创新,其实不是抛弃传统,相反,只有对戏曲精髓的深入传承和精准把握,才能通过融汇当下的语境和审美,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推陈出新。”金好好说,戏曲融合了剧本、唱腔、身段等多种艺术元素,具有综合性、程式化等特点,在戏曲创新中,只有抓住其中的核心元素进行再创作,才能在留住老观众的同时,吸引年轻观众。
作为上海京剧院麒派第三代传人,陈少云在传承和挖掘麒派传统经典剧目的同时,编演了一批新创的麒派剧目,如代表作《狸猫换太子》《成败萧何》《金缕曲》等,对戏曲的当代表达和流派、戏曲表演的传承创新等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
“新编戏的难题在于题材,不仅要准,还得是符合剧种的题材,要做到传统与现代的结合。”陈少云说,时代在前行,戏曲人要深入生活、守正创新,探索各种艺术形式和手段,针对当前的形势不断创造新的剧目,让传统艺术的时代内涵更加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