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暖阳里的薯干

钱江晚报 2024-11-29 07:28:13

潮新闻客户端毛长明

暖阳里的薯片薯干,舒展,平躺,鲜黄,正十分贪婪地吮吸着金色阳光。尝一口,那味道肯定是糯糯的,甜甜的。

乡村的初冬,昼夜温差明显,白天的太阳依旧那么暖和,给人带来浑身的暖意。正因如此,人们才会把冬日阳光叫做冬日暖阳。一个暖字,暖了心窝。让人仿佛觉得,时令尚未入冬,真是暖在冬日不知冬。

此时的这抹暖阳,在乡村里是极为金贵的。那些从地里挖回来的番薯,在家里堆放一段时间后,要挑选一部分焖熟晒干,一部分则要切片晒干。晒干既是储存的需要,也是改变吃法的需要。于是,暖阳就变得重要起来,晒薯干就成为冬日农家的忙活。这个“晒”字,意味深长,古人在造字的时候,就想到字的涵义,左边是日头,右边是东西。晒东西,就要靠日头嘛,字面内容不言而喻。一些地方,从秋天就开始晒农作物,谓之“晒秋”。江西婺源的篁岭晒秋,早已成为乡村秋天的符号,成为网红旅游热地。

晒薯片薯干,这情景不陌生。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农家子女,大都有过晒薯的经历,那种记忆尤为深刻。

农谚云,过霜降挖薯忙。每年乡村田间地头的番薯,农民兄弟们要从霜降前后开挖,一直要挖到立冬。挖回来的番薯,有的堆放在家里,有的放进预先挖好的番薯窖里。放进地窖,只能说相对安全,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一些上年纪的人知道,番薯这东西不易存放,特别是放在家里容易腐烂。有的虽然放进地窖,但地窖质量不能保证,一旦发生渗水,番薯腐烂的速度会更快。只有把番薯切片或者条块,晒成硬硬的干,保存的时间才能长久些。只有晒干了,心里才踏实,那些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番薯才不会烂掉。

便于存放,是晒番薯的原由之一。那时靠生产队里分配的那点口粮,根本无法满足当时我那个十一口之家的一日三餐,只有多种番薯当杂粮。番薯存放又是一个难题,普遍做法就是挖地窖藏薯。数量过多的农户,就会想到晒薯干。原由之二,改变吃法,变换口味。倘若天天吃米汤煮薯块,肯定会生厌,久而久之,还会倒胃口。大人就把一只只鲜薯切片晒,小的直接洗净晒干。这样变换着方式吃,味道也不错。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将杂粮变成零食。要知道那时物质短缺农村穷,农家小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零食吃?但逢年过节,家里总不能没有一点食品招待客人。怎么办?无奈之下只好在番薯上动脑筋做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先人的发明,居然把番薯变戏法似的变出了N种吃法:焖薯干、切薯片、小薯块、小薯条和薯米等等。有的农家每年还要专门磨番薯粉呢。番薯的“系列食品”也够丰富的了,当年确实为我们兄弟姐妹解了馋。如今只要看到老家有人晒薯片或薯干,就感到特别熟悉和亲切,情不自禁地遥想起当年晒薯的经历来。

记得那是立冬过后,天气晴好,暖阳高照,正是晒薯片的大好时光。白天父亲把一担担蕃薯挑到门前的山坑溪里,将其洗净晾干,然后挑回家。晚饭后开始做晒前准备:在昏暗的电光下,一家人围坐一起,削皮的削皮,切片的切片,各自忙碌起来。切薯片还有专门的工具,把菜刀固定在一块木板上,刀口朝向人,番薯用手推,厚薄调节均匀,通常叫刨薯片。屋子里只听见“哧嗒哧嗒”的刨薯片声,偶尔还有我们兄弟的说笑声。

大人干活时的神情是很专注的,几乎不说话,而双手却不停,不像小孩干活,一张嘴巴说不消停。也难怪,一个晚上要把几百斤番薯刨完,确实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需要花很大的工夫力气,没有几个小时是做不完的。记得有几个晚上,我们全家要忙到深夜十一点多,我的眼皮都快打架了,终于干完了削刨番薯的任务。

晚上所忙所化的工夫,为的是赶第二天的太阳,抓紧把薯片薯干晒干。因为没有五七天时间是晒不干的,而晒薯干的时间则更长。如果番薯数量较少时,就不用晚上加班了,第二天早上直接在晒场上边切边晒。这样不仅速度快,而且也方便。

那时的薯片分二类,一类是生薯片。就是把番薯刨成片后直接晒干,我们老家管叫这种薯片为“白片”,因为晒干的薯片颜色变成了白色。另一类是要洗净去皮煮熟后晒。这类薯片工夫大,但味道好,前者当杂粮吃,后者是用来做食品。

我家的番薯种得较多,父母亲为了备足口粮,生薯片干最多时晒过400多斤,相当于晒掉了千斤鲜番薯。不管是生的还是熟的,总之晒薯片很费工夫。不仅削刨番薯的工夫大,晒的工夫更大。因为晒薯片是件细活,须将薄薄的薯片一片一片整齐地晒到竹簟上,既不能太密,也不宜太疏。密了怕晒不干,疏了怕晒不下,晒薯干薯块也同样。

其实,晒番薯片还有一件麻烦事,就是晒场紧缺。老家坐落在纸白山脚下,门前的空埂不多,放不下几领竹簟,只有把圆团匾也派上用场。倘若数量很多,晒场不够,父亲就要到后山坡上去操一块平地出来,作为新晒场,然后把竹簟铺到平整过的山地晒场上去晒。村庄里有些农家门前没有晒场,就干脆把溪滩当晒场了。那时,我常看到村边溪滩的石头上的铺满了薯片薯条,沐浴在冬日暖阳里,做着自己变干的梦。

早晒晚收,晒薯片的工夫确实大。如果天气不变,有时可以晒在外面过夜,不然每天一收一晒就更费时费力了。眼看晒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挑到门前再集中晒一两天,直到坚硬无水份,扳断时能听见咔嚓声才成。这样晒干的生薯片,煮熟后就是那时的美味早餐了,一直要吃到次年5月。有的邻居还用稻谷兑换薯片吃,100斤谷兑100斤生薯片。

熟薯片、薯条、薯块和薯米这些,就不会晒得很多了。大人忙不过来时,我自然也要帮着晒。冬日的早晨,雪白的霜花,摊放着刚从锅里捞上来的热气腾腾的薯片,虽然开始双手有点热烫,但没过多久,手脚就冻得发麻了,只好把手放到嘴边捂热后接着再晒。我伸腰时却发现母亲双手不停地晒着,那样的熟练又均匀,好像一点都不觉冷似的。

这些晒干的薯片,通常“白片”居多。那时的早餐几乎都是吃番薯粥,等新鲜番薯吃完时,白薯片就要下锅了。把白片放入滚烫的米汤里,煮上几分钟,生硬的白片就变得软绵绵,却不失嚼劲。鼻子里闻到了浓浓的薯香,还有冬日暖阳的味道。这也算是冬天的美味早餐了。那时最期盼的是炒番薯片,那是深黄而脆甜的零食。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炒。等到年关时,母亲才从木桶里拿出来,用细沙子来炒。只见灶里柴火通红,薯片与沙子混合翻炒冒烟,锅里发出了沙沙声,不一会儿就闻到了薯片特有的香味了。

炒薯片也是一门技术活,如果火候掌握不好,薯片就容易被炒焦掉。后来条件好了,母亲就用菜籽油来炸薯片薯条了。那些油炸薯片,油光发亮,金黄灿灿,拿在手里,手上都是油腻,对小孩的诱惑是极大的。这在当时,可谓是高档食品了。

一只番薯花样多,变来变去都为吃。在我们老家,每个家庭普遍都是这些吃法。此外还可以提炼出薯糖来。这也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在煮薯片时,将锅里多加点水就行了。薯片捞起,留下薯汤,温火慢烧,渐渐的就熬出了香喷喷的番薯糖,这香甜稠密的薯糖,是做冬米糖的上等配料,大有用处。那是番薯的深加工食品。

这是儿时初冬里留给我印象最深也最美好的记忆了。晒秋晒的是稻谷,黄豆、芝麻等作物,晒冬晒的是薯干薯片。童年的梦想,就是能吃饱穿暖。那时的想法很简单很现实,也很无奈。那种吃饱的感觉实在太好了,哪怕是手里捧着一只焖番薯,也是一种满满的幸福感!

一个年代有一个年代的生活条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状态。过去农村小孩子普遍都是吃着薯干薯片长大的,没有小孩不喜欢吃番薯。现在时代不同了,物资富裕了,生活小康了,各种零食各种饮品已经占据了小孩的胃口。难怪现在许多小孩都不爱吃番薯,我的儿子同样也不喜欢吃,这就不足为怪了。我曾试图劝说儿子,无论我把过去晒薯片的故事讲得多么生动,他仍无动于衷,不吃就是不吃,我也只好作罢。

或许,这薯片的味道是属于我们六十年代这些人的。或许,薯片是那个时代的生活依靠。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那个年代生活的不易和艰辛。回想当年,还是要感谢勤劳的父母,种了那么多番薯,让我们兄弟度过了饥荒,度过了童年。我对番薯充满了敬意和感激,不仅支撑了我的生活,而且给我逢年过节带来了美好与向往。

如今,村庄大面积种番薯的历史早已结束,晒薯片也成了遥远的回忆。可年迈的父亲对番薯的情结太深,每年还在屋后的山地里种下了百把丛番薯,长势也不错。父亲说,种点尝尝鲜,喜欢番薯味。上个周末,我回广渡老家,看到老屋门口晒着三大团匾的番薯干,心中窃喜,想不到,我居然还有口福吃到母亲焖的番薯干!

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乡村嗮薯干的场景了,没想到前几天我行走在邻乡的一个旅游景区村里,竟意外发现沿街多处晒着薯干,令我惊喜不已。很显然,村民已把薯干当旅游产品卖了。那些薯干薯片在初冬阳光的照耀下,正泛着金黄色的光泽,那样耀眼,那样诱人,这是久违的晒场,更是乡村冬日的景观。

是啊,冬日暖阳,好晒薯干。我站在长短不一大小不同的嗮笠前,凝视良久,躇踌不前,完全被眼前美丽的“薯”光迷住了:暖阳里的薯干薯片,舒展,平躺,鲜黄,正十分贪婪地吮吸着金色阳光。尝一口,味道肯定是糯糯的,甜甜的。那么,这些薯片薯干薯条,究竟需要多少暖阳才能晒干呢?我想,母亲肯定知道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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