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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当地时间11月12日,第六届中法文化论坛在法国多维尔市举办。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浙江省戏剧家协会主席茅威涛做了主旨演讲,题为《古典戏剧的现代之美——与文明同步进化的戏剧艺术》。
“就中国传统戏剧来说,我们有三百多个地方剧种,认识一个剧种就是认识一个地域文化,越剧艺术便是江南吴越文化的代表之一。中国人最讲究人与土地的联结,这种情感在我们的文艺表达中都能看见清晰的影子。在这儿我想和大家分享我们的一个大胆地尝试,我们从今天年轻人感兴趣的沉浸式和环境式表演样式,创作了新国风·环境式越剧《新龙门客栈》,似乎在预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地成为一个爆款,从去年3月28日首演至今,已演出270余场,每每当月开下月票,都在一分钟内售罄。”
今年4月2日,浙江小百花越剧院与长龙航空举行战略合作签约仪式上,茅威涛以全新的身份亮相——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名誉院长、艺术总监。而过去一年,作为越剧《新龙门客栈》出品人、总制作人、艺术总监,这部沉浸式越剧爆火出圈。
沉浸式与环境式戏剧并非新样式,在宋元时代,便是勾栏瓦舍、茶肆酒楼。千年后的今天,这种古老的样式为什么会“翻红”?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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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龙年即将到来的前几天,茅威涛带着两个团的演员,来到中国美院美术馆。她早早约好了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请他用专业视角为大家导览“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很巧的是,那天一起听许江导览的,还有一群小学生。
“赵无极跟我们上课说,要向中国优秀传统学,要向世界一流艺术学,要站得高,要站在世界艺术之上。我们大家哈哈一笑。但今天回想,他这样讲是有深意的。我们今天有多少人学传统,要回到传统中去,赵无极就是反对,你要站在世界艺术之上。”
讲到这里,许江顿了顿,看着眼前小百花的年轻演员,“所以,茅老师安排这场赏析课,是希望你们不断向越剧传统学,又希望结合很多新的东西,达到新越剧的超越,我觉得这是非常对的。”茅威涛已经第三次来看赵无极展了,但执着地要在闭展前,带着两个团的演员再来看一次。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很多想法,比如,接下来,她想请云门舞者给男女合演团训练舞蹈。此前,有人问陈丽君,你怎么会跳现代舞?小百花的现代舞训练,20多年前就开始了。
观展合影
画展中,有一个赵无极大事记表,原“小百花团”副团长冯洁拍下了“1962年”,那年,茅威涛出生。这年,法国文化部部长安德烈·马尔罗重新发行著作《西方的诱惑》,他在书中提出了借助东方思想资源化解当前西方文明困惑的想法,特地邀请中西艺术融会贯通的赵无极,为插画本创作了10幅石版画。
原小百花团副团长冯洁拍下的“1962”。图片由冯洁提供
“人们说,在吴冠中的中国画里看到了西方的画派,在赵无极的西画里看到了中国精神,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世界性。”看着赵无极画中的氤氲之气,听完许江的话,茅威涛接着说,“我们现在所学的,都是老祖宗给的,但是我们如果不站在世界戏剧语境当中,你让今天的人去看什么?还是用南戏《琵琶记》《白兔记》那样的叙述方式来讲故事,今天人怎么可能去共情共鸣被打动?”
“我希望能提升演员们的视野格局、艺术素养、人文素养。”
越剧演员为什么要提高审美?
“我希望能打破现在很多传统戏剧院团还拘泥在一种传统的表达之中的理念,我们必须要在一个世界戏剧语境当中,要有这种大视野,这个理念要重新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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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戏剧对话”“审美和视野”,话中的几个关键词,在茅威涛从艺的45年里,属于高频词汇。从《五女拜寿》到源于传统却重新创排的新版《梁祝》,到舞台呈现完全革新的《江南好人》,再到中西融合的《寇流兰与杜丽娘》,“小百花”的发展脉落,基本呈现出传统—先锋—回归—再造的曲线。茅威涛一直是这样一个文艺思想者的姿势,做着戏曲的改革先锋,说的通俗点,她一直想保持传统艺术的高品质。
毫无疑问,以“新龙门”为例,没有人会否认,它呈现了越剧的一种高级形态。那么,所谓高级,到底体现在哪几个方面?
在茅威涛看来,首先是文本的价值观与当下的契合。这里头有江湖世界,展现人的爱恨、情义、自由精神的可贵性,有年轻人的自我表达,有年轻人自己接受的价值观。
“没有一个年轻人不想自由,就像母女之间,我女儿绝对不让我PUA她的。”
越剧《新龙门客栈》剧照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过去,并没有通过短视频这样一种传播方式,让人轻易地抵达剧场。普通人要进入剧场,要做很多准备。下班堵车,还在加班,赶回家做好晚饭,再送娃上个课,一圈下来发现好累,不如躺平刷手机。
如今,人们用最轻快的方式,抵达了现场。
过去,茅威涛说,那个通道一直没找到,现在这个通道找到了。
“人们打破镜框式走到了这样一个场域,它有一个功能,是当下的。”茅威涛经常看韩国综艺,有一季主题叫“被子里面很安全”。“韩国的男孩女孩已经在家中连被子里都不愿意出去了,这个时代,大家都在自己的壳里生活,但是人不可能不交流,他们突然在‘小客栈’里,有了一个相互交流的空间,甚至可以交朋友,就像我们去看美术馆、博物馆,泡咖啡馆、泡酒吧的概念是一样的。”
茅威涛
但“新龙门”走到今天,绝不是因为“转圈圈”。
很多年轻人可能会被短视频吸引到茅威涛的“场域”里来,但是吸引来以后呢?如何留住?他们会发现,短视频背后,有传统戏剧的讲究和深厚,更是一种传统艺术的现代化形态。虽然用短视频的方式出圈,但内容、结构、情感构建方式,呈现的是艺术的精工巧作。
所以,接下来,她还想做什么?
浙越团是男女合演团,“男女合演要充分发挥男女合演的特长,表达他们今天想要表达的价值观。那个年代有《半篮花生》《金沙江畔》《金凤与银燕》《巧凤》这些属于浙越团自身风格独特的作品,那今天有什么?”她反问。
70年代《半篮花生》剧照
越剧“男女合演”的突破,是从浙江开始的。1949年10月,浙江越剧团成立,开新中国越剧男女合演之先河,比如,你应该很熟悉《雨前曲》,周大风等艺术家创造的“男调”,是对越剧音乐的一次开拓。1998年,茅威涛在省文化厅的支持下成立了茅威涛戏剧工作室——这是中国第一个以戏剧表演艺术家个人名字命名的民营企业。她选择作为自己越剧改革出发点的合作对象,正是男女合演的浙越团,创作了今天看来依然先锋的《孔乙己》。
1998年《孔乙己》剧照
用冯洁的话说,那是茅威涛从艺27年来第一次在台上真正面对男人,而且所有的男演员都比她高,比如饰演丁举人的张伟忠有1米80左右。宋顺发、任永鑫、陈明水、邵龙等新中国第二代越剧男演员,有着非常强的塑造能力。但是,曾经强手如云的“男女合演”,如今仍在坚守的只有浙江越剧团和上海越剧院了。
“所以,现在两个团既已合并在一个院,我希望能把‘两驾马车’并驾齐驱。”她又在脑子里排出了一张list:比如男女合演团,是不是也可以做一个环境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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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62岁会干什么?
从一个人的生命轨迹来说,茅威涛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了。在非短视频时代,她创造了很多属于“当下”时代的流量,“越剧第一女小生”,三次摘得中国戏剧梅花奖,囊括了当代中国戏剧界所有最高奖项,成为“小百花”的领军人物,在担任团长的18年,把“小百花”带入了全盛时代,进行了越剧所有可能的尝试。还是那句话,不安分的茅威涛造就了不安分的“小百花”。
“收获了流量,如果就此放下,那么此前我对越剧新生态所有的尝试和探索,就终止了,所以我希望能够往前再摸索一下。”
她从来不放弃机会,或者说,像浮士德一样:永不满足。因为艺术需要“新质生产力”。
1998年创作《孔乙己》前,已经有了《西厢记》等代表作,但她觉得传统剧目的改编已经走到了极点,不知下面该干什么,感觉自己像一头困兽,“越剧除了声腔之外,其它都借鉴了别的剧种,但是在越剧文本方面,除了固有的才子佳人模式外,如果剧本文学再没有大的突破,那就没有一剧之本的改编的可能性了。”
2001年,茅威涛在电视剧《笑傲江湖》中饰演东方不败。她以为这是个“分量轻微的角色”,但播出后她的手机都被打爆了。在收获赞誉的同时,她却有点难过:“‘小百花’演出时如果有这样的反响该多好。”
当团长后,她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其中有一条让当时很多人完全不能理解——让越剧“都市化”。她始终认为,在十里洋场繁盛起来的越剧具有都市属性。“这些影响力和市场是我们的前辈艺术家们用自己的努力挣来的。所以今天,如果我们不再有都市的市场,就一个剧种而言可以看成是一种退化。”
但“都市化”并不意味着放弃农村。当了团长之后,她给剧团制定了演出市场百分比:全年演出差不多有30%是在农村,还有60%的份额放在都市,另有10%的份额,多安排国外演出。“如果我们的剧团在城市没有生存能力,那么等到社会再进步和发展下去,我们还能再去哪里演出呢?到那个时候再想着进化,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更重要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让“小百花”停止折腾。
2016年7月,《寇流兰与杜丽娘》在伦敦孔雀剧院全球首演,并开启英法德奥四国22天的巡演。
在国外的演出模式中,很大一部分叫交流性演出——我们主动送戏过来,以非卖票的方式出现,剧场也并非主流剧场。但小百花干了一件不一样的事儿,全球首演,敢于放在伦敦西区的主流剧场——孔雀剧院,还在七八月,伦敦休假,也就是剧场淡季,做卖票商演。这是小百花迈向国际的第一步。
2016年首演海报
一个剧团要不断制造意外,是很难的,小百花却不断在“出幺蛾子”(郭小男语)。但是,这样一次东西方意外的对话,是小百花经过十多年思考和准备后的一次集中爆发。从2006年的《春琴传》开始,小百花开始有意识地接触域外题材,《春香传》《江南好人》,再到《寇流兰与杜丽娘》,日本的,韩国的,布莱希特的,再到莎士比亚的,走入了世界戏剧的格局中。
“新龙门”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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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9月8日,“小百花”和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合办的“2008小百花班”开班。一年后,看着台上只有十几岁的女孩们的成绩汇报,茅威涛坐在冯洁边上又哭了。
“她们今天这样辛苦练功,不知道她们会到哪里去,她们能不能成为角儿?”而在此之前,杭州市所有越剧班零招生,影视剧的火热完全覆盖舞台艺术。
这个班,走出了今天的陈丽君、李云霄。今天,也已经不存在这样的话题了。
“08班”当年的课外活动,跟今天看赵无极展览一样丰富——参与蔡国强的杭州个展,又在展览开幕式上和他的火药一起表演;接受云门舞集太极导引的训练。她们的毕业大戏,茅威涛特地选了红遍荧屏的《步步惊心》,清宫戏,还是穿越剧,在当时是“出格”,在今天,或许已经具备了出圈的品质。
折腾,不走寻常路,与各种艺术形式做对接,是茅威涛从艺45年一贯的动作。这或许可以回答一个问题:“我们有否储备了接住这波流量,延续这朵火花的足够能量呢?”
“2008小百花班”毕业大戏《步步惊心》剧照
2012年4月,蔡国强为“小百花团”创作的火药画《丝绸上的小百花》
我们不希望存在“一看就懂”“半小时学会”的普及读物,知识需要层层累积和生成,过程无法忽略,顾颉刚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同样适用于一个艺术院团的成长史。
每一步路,每一次选择,每一次革新,她身上都笼罩着强烈的焦虑感,也是责任感——她要让越剧、小百花,重新回到主流社会的聚光灯下,并站上世界的舞台。这是茅威涛在这个时代所作出的艰难的选择,而这个选择背后,来自于她对传统艺术前景的判断,尤其是对越剧现状和未来发展的判断,更是对当代观众审美趣味及其变化的判断。
这当然意味着冒险。
1998年创作《孔乙己》后,袁雪芬、茅威涛等人有一次对话,刊登在《上海戏剧》1998年第12期上,副标题是“世纪末越剧变法对话录”。袁雪芬说:“有人提出要丢掉越剧原来的一部分老观众,我有不同看法。我认为应当扩大观众群,而不能丢掉老观众,有本事的演员应当提高、改造过去的某些老观众,让观众记住他们创造的新形象、新风格、新特征——这是我在半个世纪前改造越剧的做法,供你们参考。”
1998年茅威涛演出《孔乙己》剃光头和尹小芳老师合影
茅威涛当时这样回答:
“这流失的量,我们是可以预测的,而我们改革之后,越剧能吸引来的新观众的数量却是不可测的,这是我们越剧在下一个世纪的希望。”
流失的量,和流量,她如何选择?26年之后,时间有了答案。
这一次“返场”,茅威涛想在她还能折腾的年龄里,以合适的内容、正确的方式与当下用户建立连接,完成一次次“联名款”。在她看来,这是一个精细化、个体化的漫长过程,也是当下传统戏剧市场需要思考的重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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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龙门”出圈的“工作状态”中,她遇到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可持续性的问题,也就是后面怎么办的问题。”
《新龙门客栈》前五场点映,茅威涛几乎每场都坐在台下看,第一场演出谢幕,她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这帮孩子,成了。这才是属于你们自己的作品。”谢幕时,她这样说。
她在微博收到很多私信,有戏迷直言不讳,大意是,茅老师,我们是真的爱她们的戏,爱越剧这样一种青春靓丽。所以当我们在“新龙门”里发现了剧情又好,唱腔又好,演员又这么优秀的时候,我们被迷上了。反之,当我们再去追“那些戏”的时候,我们追三次就没有热情了。因为“那样的”戏,打动不了我们。
“我们很多年轻演员,现在没有原创作品,全都是跟着我们学着来的。如果我们都退休了,后面她们的戏要怎么办?具不具备独立的创作能力?”
年初,茅威涛去录制浙江的越剧春晚,讲到“顾伯伯”,她录了两遍,第一遍哽咽,说不下去。剧作家顾锡东,小百花初创时期的代表作《五女拜寿》《汉宫怨》《陆游与唐琬》皆出自他手,今年也是顾锡东诞辰100周年。
“我在想,我们那时候有这样一代人引领着我们,而我们接住了。那么现在,不经意间我已经在充当着顾伯伯这样的角色,顾伯伯们,还有史行局长、张西华老校长、金宝华老师、胡梦桥老师、张榕桦老师、杨小青老师等等前辈,我依然在接力培养年轻人的工作。那么,这些年轻人后面能不能接得住呢?我不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吧。”
茅威涛与顾锡东合影(1986年新加坡演出时)
第六届中法文化论坛主旨演讲的结束语,茅威涛这样说:“无戏不趋新,在创新中,在争议中,求生求异,死去活来,生生不息。”
(部分图片由百越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