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来中国巡演,法国钢琴家卢卡斯·德巴格为这趟长达半个月、横跨中国7个城市的旅行带了12本书。这12本书里,有心理学、科学家传记、音乐史、科幻小说,也有语言修辞学。演出之后读书,是他多年的习惯。
在古典音乐圈,卢卡斯是一个异类。生于1990年的他,10岁才接触古典乐,学过几年钢琴后中断,到20岁才开始专业学琴。四年后,这位来自法国的年轻人,以业余选手身份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获特别大奖,一夜爆红。
那年,外媒因他而沸腾。媒体将他的荣誉与1957年加拿大钢琴家古尔德在莫斯科演出、以及美国钢琴家范·克莱本在冷战高峰期拿到柴可夫斯基钢琴大赛冠军相提并论。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主席、著名指挥家捷杰耶夫出于对他的欣赏,在圣彼得堡白夜音乐节特别为他增设一场独奏音乐会。
世界总是需要这种剑走偏锋的天才少年的故事。直到现在,卢卡斯走到哪儿,依然会有人对他十年前的成就深感兴趣。
接受第一财经专访时,这位戴着黑框眼镜、一头卷发的钢琴家,以坦然而极快的语速说,“我的故事不仅仅关于我自己,它可能会对另一些人有启示意义。尤其对那些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成功的年轻艺术家来说,它是一种激励。”
不仅是一个有奇怪故事的家伙
卢卡斯的中国巡演曲目包括了加布里埃尔·福雷、贝多芬和肖邦的曲目,不按传统时间排序,而是力求以精炼方式呈现音乐的多样性。舞台下的他,谈吐广博,更像是一位充满哲思、兴趣广泛的学者。
他的大脑宛如一个紧绷且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随时能开启密集、漫长而富有洞见的思想表达。采访的话题从美国大选到俄乌战争,从AI到修辞学,从文学到哲学,从演奏到作曲,他什么都关心,也什么都在思考。
跳脱的思维、精炼的表达与极快的语速,有时会让他感觉痛苦,“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大脑很难让我入睡。从小我就是这样,对什么都好奇,很难停下来,也很难放松。”
他回忆起10岁时被莫扎特的《第21钢琴协奏曲》所吸引,似乎得到某种召唤,“那是我受到的第一次冲击,我想接近这种音乐语言,从那以后,音乐就没再离开过我。”
生在法国北部小镇的卢卡斯,家中没有学音乐的任何亲友,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进入音乐的大门,于是只能去小镇业余音乐学校学琴。那段非专业的学琴生涯是自由而放飞的,让手指随意跑动,“全凭感觉来弹,跟着自己的直觉走。”
他手指流畅,进步飞速,很快通过音乐学校的各种考试,但因为这间业余学校的局限,他在15岁上了高中后,中断了钢琴学习。当他考上巴黎狄德罗大学,相继拿到文学与艺术硕士学位之后,决定重新学琴。机缘巧合下,他进入俄罗斯钢琴教师莱娜·谢蕾谢夫斯卡娅的钢琴班,在20岁这一年开启真正专业的学习。
“当我回到钢琴上,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那是需要真正努力的时刻,要达到某种成果。”卢卡斯说,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一名职业音乐家,只知道在没办法学琴的那些年,音乐始终没离开自己。四年专业且艰苦的学琴生涯,对他来说“更像是把内心的音乐转化为某种可以为它赋予形状的东西”。
他深知自己比不上那些有着童子功坚实基础的人,“总有人比你弹得更快、更干净、更明亮。但我要做的是用钢琴来表达内心的音乐。我演奏的时候,是在分享这个神秘的音乐世界。”
去参加柴可夫斯基大赛时,他仅是一个业余选手身份。从没办过任何音乐会,从未与管弦乐团合作,但是,他赢得了比赛。一夜之间,蜂拥而至的赞美、媒体采访和观众的追捧都涌上来。
卢卡斯毫不讳言,当年人们谈论他,更多感兴趣的是那个多年不练琴、学了四年就拿下大奖的故事。当他被世界认识和接纳时,他自己获得更多的是自信,以及坚定走音乐这条路的决心。
“我的家庭并不支持我做音乐。”卢卡斯说起17岁时去参加钢琴比赛的细节,因为家里不支持,他身无分文,不得不在超市工作了两年,攒够钱买一台钢琴练习。但这所有真实的故事,在他看来只是一个契机,能让自己坚持这条路,以及让更多跟他一样的人看到希望。
大奖之后,他演出不断,其经历成为音乐纪录片《致音乐》的主题。在签约索尼唱片之后,他在多张专辑中演绎斯卡拉蒂、巴赫、贝多芬、舒伯特、肖邦、李斯特、福雷、拉威尔、梅德纳和希曼诺夫斯基的作品。
2019年,他录制了一套向斯卡拉蒂致敬的里程碑式唱片,被美国国家公共电台选为“开创下一个十年的十张古典专辑”之一。2024年,为纪念法国作曲家加布里埃尔·福雷逝世100周年,他又演绎并录制了福雷全套钢琴作品专辑。
“对我来说,获奖之后的我还是我,仍然在追求同样深刻的目标。最重要的是,我确立自己是一名音乐家,而不仅仅是一个有着奇怪故事的家伙。”卢卡斯说,古典音乐圈是一个有着关系网、以及社会阶层传统的世界,“如果你出生在一个音乐世家,或者是某个特定社会阶层的人,你成功的概率会大很多。我的故事可以给那些在这些关系网和阶层之外的人带来希望。而且,年龄并不是问题,我们应该看重的是才华,有些人的才华,在人生的后期才会出现。”
人文主义者的使命感
最近,卢卡斯看到一项关于职业演奏家的研究调查,数据显示,职业演奏家学乐器的平均年龄是9岁,这也印证了他的想法,“有些孩子,从小就被父母训练得很好,但当他们成年后,反而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做那件事,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种使命感。”
音乐于他而言,是一种使命感。他相信,音乐总是与灵性相连。卢卡斯自己也感受到这种灵性的召唤,这些年,他在作曲上投入大量精力,创作了20多部作品,其中包括为钢琴、鼓和弦乐队创作的协奏曲《奥菲欧的房间》,以及作为波罗的海乐团常任客座艺术家创作的一部室内歌剧。
“我不仅是一位钢琴家。”卢卡斯说,在音乐上,他不但演奏钢琴、作曲,也画画、玩爵士乐。他热爱文学与哲学,热爱写作,很快将出版一本书。
“如果深入审视自己,我发现最重要的是人文主义。我认为艺术所包含的一切实际上是在打破所有这些自我的边界。”他并没有在职业上给自己划定一个明确分界,他可以是钢琴家、作曲家、作家,也可以是画家,而这些所有的身份背后,都是一个“整体的、人类共有的知识体系”。
有时,卢卡斯的演绎会被视为“奇怪、太个人化”,但他坦承,自己对于“努力变得更有名、更卖座”不感兴趣,他遵循自己对音乐的理解与看法,用自己的方式去演奏,传播他认为有意义的人文主义和教育价值观。
他演奏的音乐中,不仅有音乐语言和语法,也有作曲家的生平经历和作品本身的故事,除此之外,他还用丰富的感受力去诠释音乐,量子力学的发现、柏格森的哲学,或是普鲁斯特对时间的追寻,都是他感知时间、感知音乐的方式。
同样一部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明星型的演奏家能演奏出现代摩天大楼的闪光质感,他却在浪漫派的音乐中赋予其残酷、阴暗及苦涩的内涵。因为他研究过,普罗科菲耶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作曲家写给自杀好友的作品。
在音乐会上,他通过敏锐感知观众的心跳与呼吸,激活自己指间的能量,他认为这是现场演奏的魅力所在,“现场演奏的意义在于,我要如何真正将音乐传达给观众,让音乐在他们眼前被鲜活地创造出来,传递精神层面的东西,而不是像在博物馆里一样。”
“音乐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纯真的游戏,一场与12个音符、12种声音的纯真游戏,它可以触及我们内心最深处。”卢卡斯说,这些年,他总是独身一人旅行演出,没有家庭,也没有牵挂,古典音乐几乎占据了他的一切,变得比母语还要强大,包裹住他内心最温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