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大地抒情诗人——王蒙

人民看点 2024-12-04 06:16:47

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景宜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12月04日

第07版)

王蒙(右一)与新疆少数民族群众聊天。

王蒙(右一)与新疆少数民族群众一起跳舞。

在北京常听王蒙老师说他天天都在想念新疆,到了新疆才听老乡们说,他们也天天在想念王蒙。为了改编王蒙小说《这边风景》的影视作品,我带创作组又一次来到他当年生活过的地方——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宁市巴彦岱镇。这是一个坐落在伊犁河边的村镇,用蒙古族语解释“巴彦岱”是“大雁飞落的地方”。历史上这里居住着维吾尔族、哈萨克族、蒙古族、汉族、满族、回族等,是个多民族共居的村落。

金秋时节,从伊犁河上吹来的风将高高的白杨树染上一层金黄。路两旁一丛丛盛开的玫瑰花颜色更深了。一进村口就是当年巴彦岱人民公社二大队的场院,院子里摆放着那时的拖拉机和拉粮食的大车,大队部办公桌上还放着记工分用的账册。与大队部相邻的是新修建的“王蒙书院”展览馆,陈列着王蒙的著作、文献以及不同时期的照片。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进入展厅后,那座王蒙雕塑和他身后的一行大字——“新疆各族人民忠诚的歌者”。这就是当地人民将“王蒙书院”建在巴彦岱公社二大队场院的意义。

如今,巴彦岱已经变成一座新型现代乡镇。青杨树掩映的乡村道路旁,一幢幢别墅式的民舍边盛开着玫瑰花,到处可见现代化的学校、体育场、医院、展览馆,还有用王蒙《这边风景》《在伊犁》元素设计成的时尚景观。人们已经把整个村庄变成了“王蒙书院”,变成了王蒙的老家。“这边风景餐馆”“爱弥拉美发店”“哈麦德游戏厅”“在伊犁超市”等等,走着走着让人热泪盈眶。这不是简单用文学和旅游能解释的情景,它是一个时代、一个作家与人民共同生活的现场,是王蒙与乡亲们梦与梦的萦绕,心与心的映现。

1965年至1971年,王蒙从北京来到巴彦岱安家落户,担任二大队副大队长。直至后来王蒙当了国家文化部部长,当地人还会亲切地称他“王副大队长”或是“老王”“王大哥”。房东大娘阿依穆汗用带有维吾尔语口音的汉语叫他“王民”。当年公社小会计阿不都热合曼库尔班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不知道王蒙哥是作家,只知道他和我们一样是个农民。”

当春汛季节过去,大渠里缓缓流淌着清水,农民老王和社员们一起用坎土曼在大田里锄玉米。他使用坎土曼很熟练,草锄干净,苗棵成行。初夏时节,老王和男人们一起在伊犁河边绿色的原野上,用钐镰(一种长杆式的镰刀)收割苜蓿,他在《这边风景》中这样描写打钐镰:

“两腿劈开,稳稳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倾,伸直右臂,左手辅助把握着长长的镰柄,从右到左一挥,随着镰弓带风的嗡嗡作响,沙的一声,划过一道五米多长的弧线,一大片苜蓿被齐齐的割了下来……”

这种豪放的动作只有劳动者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也只有劳动者能做出这样生动的描述。作为劳动者的王蒙,用劳动开启了他对土地和万物的热爱、对春夏秋冬的倾心。在他的作品中,麦收季节的辉煌是将心融入土地和丰收的礼赞:

“伊犁的麦场没齿难忘!最最炽热与真实的地方就是麦场,最最骄傲与贴心的农活就是扬场。那金色的彩虹与瀑布一样的麦粒啊,是我们激情的释放……这是一个无比美丽的黄金季节,地里有干不完的活,场上有运不尽的粮食和油料,渠里有流不竭的水,枝头有吃不赢的苹果——金色的蒙派斯,乳白色的芋头果,红色的二秋子……”

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的那些日子里,在这片土地和人民中间,虽然生活艰苦,但他没有抱怨没有哀叹,他在生活和劳动中找到了欢乐,从丰收的大地上学会了歌颂。他写道:

“在麦收季节这个短暂而又珍贵的夏天,在人们抓紧时间劳动和生活的时刻,人们的心灵的波流也大大的活泼了,丰富了,热烈了。听吧,浇水的,赶车的,行路的,摘苹果的,男女老少,白天黑夜,都处处唱个不停,在人们的心上和口上的,是唱不完的歌……更多的人歌唱的是自豪和欢乐的调子,歌唱劳动,歌唱家乡,歌唱爱情的幸福和酸苦。越到夜间,歌声就越悠扬动人。哪个伊犁人没有这样的体验呢。深夜醒来,听到那从远方传来不知名的歌者发自肺腑的深情醉人的歌声,于是你五内俱热,潸然泪下……”

王蒙学会了唱歌,并且是用维吾尔语、哈萨克语、俄罗斯语和汉语高声歌唱。他唱着歌,像一个维吾尔族汉子和男女社员在田间地头为某件事情打趣而开怀大笑。他唱着歌参加不同民族群众的家宴和婚礼,他翩翩起舞,他纵情谈笑,他激情昂扬地用维吾尔语朗诵诗歌。他用最瑰丽的诗句赞美维吾尔族传统音乐《十二木卡姆》,突然,听到那首他最喜欢的伊犁民歌《黑眼睛》时,他会潸然泪下。“黑眼睛,美丽的黑眼睛,你迷住了我的心,我愿为你献出生命……”即便到了九十高龄,他依然高唱这首歌,依然会潸然泪下。

在巴彦岱生活的几年时间里,王蒙疯狂爱上了维吾尔族语言,不分白天黑夜地学习。当时生产队在田间地头组织学习,他能用维吾尔语朗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有一次,房东穆敏老爹从他窗下经过,听到他的诵读,还以为是新疆人民广播电台的维吾尔语广播。村里的回族社员伊斯玛尔还记得是王蒙帮他用维吾尔文写的婚贴。

还有那个头发卷曲、眉浓目秀,既懂汉语又有点神拉巴叽,半夜跑来请他吃饭的青年小伙穆罕默德·哈麦德,他也是王蒙的维吾尔语老师。一开始他拍着脑门问:“唉,老王哥,您干嘛要学这个维吾尔语呢?您学会这个维吾尔语有什么必要啊?”可是一转身,他又令人惊讶地变成另一副模样,半闭着眼睛,一副沉醉的表情,朗诵起诗来:

烛光虽小,却照亮了一间屋子,

——因为他正直。

闪电虽大,却不能留下什么,

——因为他弯曲。

王蒙说:“我那时初到维吾尔族农村定居,言语不通,心情沉郁。他的存在使我感到友谊的温暖。我从他那儿借到了高尔基的《在人间》,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暴风雨中诞生》,维吾尔语译本。还有一位吉尔吉斯作家的原著《我们时代的人们》和哈萨克作家《骆驼羔一样的眼睛》。他教会了我维吾尔语中最美丽、最富有表现力和诗意的部分,我将永远感激他。”

语言的交融、心灵的交融、命运的交融,使王蒙的作品超越了“跨民族文化写作”的一般意义,融入了一个充满深情与互爱的共同体,一个充满生命活力和具有崇高历史价值的共同体,融入了高尚的理想和心灵与智慧的光辉。

今天的巴彦岱还保留着王蒙当年住过的农家小院,也就是他《在伊犁》中那虚掩的土屋小院。当我们走进那个乡村小院时,它已经被周围的别墅和酒店的高墙围在其中。一进门的正面是用粉蓝色石灰刷墙的两间半土屋,葡萄架下搭起的那个夏日的茶棚还在,院墙下种的西红柿和茄子秆上还挂着果实。

我们坐在铺着花毡的茶棚下,仿佛还能听到房东大娘阿依穆汗喊老王喝茶的声音。在维吾尔族乡村,“喝茶”基本上就是吃早饭和午饭。她从炉灶边拿出用茯茶和奶皮子兑好的大碗奶茶,用生硬的汉语招呼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王蒙:“老王,来,泡。”老王懂得她的意思,洗手上炕盘腿而坐,拿起桌布上的馕掰碎泡进奶茶。不论是大馕小馕,还是南瓜丝苞谷馕,就着热气腾腾的奶茶饱餐一顿。用王蒙的话说,他已经能喝下满满两大碗约两公斤的奶茶。他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习惯了呼唤他“老王”“王民”“老王哥”的声音,习惯了那只会偷吃奶油的名字叫“匹什卡克”的花猫,和每天清晨被房梁上那两只叽叽喳喳的燕子叫醒。那两只燕子是王蒙入住小屋时飞来筑巢的,因此王蒙也被村民认为是个善良的人。

王蒙以他的真诚善良和悲悯之心,描写了好多与这小院往来的人物。他曾经爬到这个小院的墙头上,看见为生计奔波的马尔克木匠,并把他写进《深灰色的眼珠》的结尾处;也是在这茶棚边的葡萄架下,房东大娘的侄女、爱看电影爱读书的美丽姑娘爱弥拉,拒绝了家庭包办的婚姻,为了自己的爱情远走他乡,最终化身为《爱弥拉姑娘的爱情》的主角。

在王蒙的笔下,有含着泪水的欢笑,也有用幽默调侃出来的悲愤。命运把他投向边疆少数民族的人群中,他爱人民,与人民声息相关、命运与共;他爱生活,在生活中起浮,在时代的浪花中绽放。他属于边疆,属于各族人民。

来伊犁采访前,王蒙老师让我们一定要去看看“庄子”,他说巴彦岱镇已经盖满了楼房和酒店,但是“庄子”还在。什么是“庄子”?“庄子”就是田野。走出巴彦岱来到伊犁河畔,秋后辽阔田野的金黄色渐渐被收割过的玉米青茬染没,但那无法抹去的丰收季节的美景,仍一次次触动我的心。瞬间想起了“大地与边疆的颂歌响起,依然动情”的王蒙老师,他是何等地热爱与倾心这些辽阔的原野河流、春天的苹果花、高高的青杨树、远处天山顶上的白雪、深夜夏牧场上空的星星。

当年有一次接到公社的紧急通知,要到山谷里去灭蝗虫。全体社员出发时带着皮袄和铺盖,准备连夜奋战,可是到了山谷里并没见到什么蝗虫,不知道是消息传错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那个时代为了不受到惩罚,社员们决定谎报数字,每人都报出自己消灭了多少只蝗虫。可是轮到王蒙报数时,大家都说别让老王报了,就这样保护了老王。而最让老王难忘的是那天晚上夜宿山谷,裹着皮袄躺在山坡上,仰望夜空中闪烁的星星,那时老王的心是温暖的,他曾这样写道:

“有的星星那样亮,那样近,好像水珠一样滴滴答答将要落到我的身上。我觉得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摘下来。星空和老百姓如此贴近,它属于百姓,虽然你没有读过或者写过多少描绘星空的诗文,但我永远崇拜你,感恩你,仰望你……”

王蒙常说一句话:“新疆人民对我恩重如山。”《在伊犁》《这边风景》中对大自然的描写如诗如画,如歌如诉。他是一位边疆大地的抒情诗人,他说过:“我们有一个梦,它的名字叫做人民。”站在辽阔的伊犁河岸畔,站在巴彦岱的田野上,站在这个梦中,今夕何夕,任重道远……

(作者系作家、编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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