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梯田(行天下)

人民看点 2024-12-05 05:49:52

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王剑冰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24年12月05日

第11版)

涉县旱作石堰梯田。

宋现彬摄

村中一景。

张双来摄

这是一片山的世界,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亿万年前的地壳运动,造就了太行山的气势和精髓。

车子在山路上盘了又盘,令人遐想山那边该是多么的幽远,多么的神秘。我们来看太行梯田。大山深处的梯田我见过,那是在江西、贵州、云南,云南元阳的梯田还是世界文化遗产。那些梯田都是水田,整个山从上到下都是水网相连。而这太行山里,缺水少雨,常年干旱。

但是,当我真的看到了河北省涉县的旱作石堰梯田时,不由惊叹那是怎样的一种农耕技术。那些梯田全都是石头垒砌,顺着山势,一层层地环绕,一座座地铺排,竟然铺排了40多个山村。石堰的长度加起来有上万华里,也算是一道“万里长城”了。

站在高处望去,梯田如大地的指纹,把太行山的沟、坡、岭、峧、垴都占满,只要能落下脚的地方,都不会让它闲着,显现出层层叠叠的绿色景观。

那绿色是谷子、玉米,是大豆、高粱,但凡能糊口,都要让它们在这梯田里发芽生长。这是石头缝里长出的绿,是大山头上拱出的绿,是山人手中捧出的绿。那一层层一圈圈的绿,简直要让人在心里发出喊、唱出歌来!

由此,涉县旱作石堰梯田也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为全球重要农业文化遗产。

这个时候,隔着一条深涧,看到对面梯田里有人在劳作。除草?间苗?还是干什么?他们在一道道梯田里,默默地劳作着。让人想到,多少年来都是这样,正是他们一点点扮靓了太行山。

山脚有人拖着长音在喊,那是地道的山间土语,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喊的什么。

太阳从大山深处起来了,她好像起得很晚,其实是被重重大山挡住了。太阳露出脸的时候,人们早就下地了。一条条小路是那么的远,盘盘旋旋才能到达每一块梯田。因为地块太小,接着还要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无限重复。

阳光不是一下子照亮大山的,有了梯田,那光线也是一层层地扫过。雨则不同。雨会全面开花,全面铺洒,田里的人立刻就被淋湿了。可他们心里是爽快的,还会把湿衣裳脱下来,把水拧在一棵棵小苗上。

为了装扮梯田,人们还会种上果树。秋天,漫山遍野都是五彩缤纷,那是柿子、枣子、梨子、苹果……事实上,现在的山野间,已经能够生长上百种作物,包括瓜果蔬菜和草药。你来了,可劲地吃,走时还给你装满口袋。

想看看梯田的主人,他们住在哪里呢?仍旧是盘盘绕绕,最终来到了王金庄村。一条歪歪斜斜的石板路,把逼仄的山坳调配成错落有致的民居,让人顿生欢喜。阳光顺着台阶滑上滑下,一群蝴蝶在前面引路。小路旁边的一座座石屋有的老了,有的出现了裂缝,却还在坚守,让人感受到浓郁的生活气息。

房前长长的藤蔓长着豆角、山葡和凌霄,石槽里白色的是韭菜花,石缝间长出的草似乎一直都绿着,有些树也歪着挤着长出来贡献一片热情,几棵扫帚苗葱茏成很大一片。

褪色的春联在门边昭示着美好与期望。狗趴在地上,久久不动。鸡倒是站在高处,叫得耀武扬威。一头驴子悠闲地吃草,挡住了窄窄的小路,山外来的女子不敢过。大娘出来,笑着用身子挡住驴腿,说过吧,它不踢人。在山高坡陡的梯田里,毛驴是人们的好伙伴,更是“半个家当”。涉县的乡亲每年冬至还会为毛驴过生日,不让它劳作,给它喂好吃的。

一户人家正在办喜事,门口贴着新郎的爷爷写的对联,“一碟素菜酬乡里,三杯水酒贺嘉宾”。有人说,人家这是谦虚,实际上都是好酒好菜。新郎去接新娘了,还没有回来,小院里忙得不亦乐乎,走来走去笑着的是马上要“就任”的婆婆。

到处都能见到红红的花椒,石板上晒的,篓子里装的,碾子上碾的……这里是花椒产地,也就总能闻到那好闻的味道。

在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摆着石磨石磙,4个女子在那里跳舞,她们在搞“直播”,展示着大山里的热情。玉米、大豆、红薯,花椒、辣椒、大蒜、山韭菜,更多的是山里人的手工制作,小猪、小狗、小老虎,布鞋、鞋垫、手帕、草帽,还有锅盖、簸箕、笤帚……

她们介绍,这些产品深受喜爱,有人反复购买,说是给母亲、给亲戚,这儿的“老来白”“压塌楼”,买的人都说好吃,熬粥特别好,营养价值也高。

“老来白”“压塌楼”是山里特产的谷子品种,好种也好养,对地块不挑剔,耐旱,谷穗特别瓷实。但是不能重茬,连着在一块地上种,比如今年种了谷子,下一年就要种豆子什么的,后年才能再种谷子。“所以俺们的小米就显得金贵。”她们告诉我。

跟我说话的叫王宝红,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上初中,小的上幼儿园。自己不愿闲着,就和同伴在村里搞“直播”,一化妆一打扮,还真看不出年龄。4个人说起来都笑,笑完了就再跳。那舞姿,有一股山涧般的自然和野性。

“天上下雨地下流,山里人种田不发愁。”北方的大山里,种田只能靠天水。为了这雨,人们还曾对着上天祈求。但这挡不住山里人砌石垒堰。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会展现出自己的坚强。

遇到一位背靠墙壁,手拿旱烟的老者。老者姓王,耳不聋眼不花,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告诉我,这里自古有“吃水比油贵,吃粮更发愁”的说法。多亏了老书记王全有,带着200多人进了岩凹沟。这儿早就有梯田,是老祖宗留下的宝贝,但规模不大,毁坏的也多。王全有说,有先人给咱做榜样,咱就不能造出新田来?

老者回忆,自己那个时候小,也跟着大人们上山了。每造一块地,就要垒两丈高、半里长的双层石堰。先把石头在沟底砸碎,搬到陡坡上,在梯田外层垒大石,中间填碎石。然后从山垴上刨土,从石缝里抠土。那些土,里面都有石头渣滓,要先用筛子过,才能担到梯田里。从冬干到夏,从夏干到冬,硬是修起来了“天门悬田”。

老者猛抽了一口烟,在石头上磕了磕烟锅,接着说,现在咱这王金庄有1万多亩梯田,这周围大崖岭、石花沟、大南沟、滴水沟,140多条大小山沟都是梯田,你有空去走走看看。

一个村子就有这么多梯田啊!那沟沟岭岭,都是勤劳智慧的村民们适应自然、改造环境的见证。

我看到了一张张老照片,那是曾经的岁月。那可真是“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在半空中,路无半步平”,为了这梯田,老人、女人、孩子,村村寨寨,都在忙碌——砸石、搬石、垒石,找土、担土、积土……

小路上,总有人在担水、挑肥。女人弯着腰在前面拉犁,男人弓着背在后面推,身子都几乎低到了土里。牛、驴是农家的宝,有人和它们并排着一起用力。饿了就在地头开饭,全家人蹲着、坐着,享受着劳动的快乐。

那个提着食罐的小女孩,顶多十一二岁,却已经帮大人干事了。那个扛着铁镐的女子,那般俊秀,她是谁家的姑娘,还是谁家的新媳妇?那个少了几颗牙齿,咧着嘴笑的老汉,身后一定是他的儿子,3个小伙子围在他的身旁,老汉自豪得很。

我在村子里走,看到一个村民,就想着他或她是照片中的哪一位,他们一定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有着抛洒汗水的过往和现在。他们世世代代,硬是把根扎在这大山上,扎成让世界为之惊叹的景观。太阳和月亮就是他们的晨钟暮鼓,每天的提醒,每天的相伴,每天的祝福。

想知道这些梯田是怎么来的?这些庄稼是如何长的?那就来这大山里看看吧。看看梯田被雨水冲毁,他们又再次垒起来,看看他们抱着一畚箕土,像抱着孩子似的珍爱,看看他们背上洇着汗水,脸上淌着汗水,把种子撒进土里,又把收获收进仓里。

这村子有上百条小巷,高低俯仰,纵横交错,外人轻易不知道怎么进去,如何出来,当年八路军129师曾在这一带活动,后来还成了电影《艳阳天》的拍摄地。二街村党支部书记张世平一路带着我们,并且不时去找掉队的人员。我就因为跟一位老人聊天,而找不到队伍。

我看到一个门口有实习基地的牌子,一掀竹帘进去,没想到里面有10余名年轻的大学生守在电脑旁。这些大学生来自不同的地方。其中一个叫袁漪琳的告诉我,她是带着同学来进行社会实践的,因为这太行梯田太独特,大家来这里学习、体验,而后写论文。看到一个年龄很小的,叫张焓之,来自广东,刚上大一。问她有什么感想,她笑了,说惊奇、震撼,从来没有见识过。

张世平说,现在外面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没想到有一天,咱这石头村和石头梯田一下子出名了。

这里的人们怎么能不出名呢?他们的底色就是绿水青山,底色就是纯真厚朴。

张世平邀请我元宵节再来这里。“那可是咱这里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扭秧歌、舞狮子、唱大戏,还表演垒田、播种、收割的情景。年轻人都回来了,山外的人也会来,来了不愁没地方住,老乡家里都有闲房,再者咱这里还开有民宿。”他说。

小路像带子,从山外缠绕进来。城里人顺着山路,到这里来休闲观光,来摘柿子、打枣子、采栗子,来住石屋、吃山菜、看梯田。在重重大山之中,感受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在块块梯田之上,体会不凡的雨雪风霜。有时他们还会跟着干农活,学农家谚语,体验点种和收割的辛苦快乐。他们由此懂得,每一粒黄土凝聚在一起的意义,是太行山人长久的生命传承。

说话间,响起了一阵脆亮的鞭炮,一定是新娘子进村了。又一代新人给小村带来新的生机,他们是山村的未来。我朝鞭炮响处望去,那里腾起一片彩色烟霞和花屑,腾起一片喜庆的欢闹声。

从王金庄村下来,大洼、禅房、刘家、西坡、拐里、关防、银河井……一个个村子,一片片梯田,构成了太行山独有的生态和地质景观。可惜时间紧迫,若有空闲,我一定要在这里住下来,慢慢感受。

大山一重又一重,溪水一涧又一涧。山和水的表达,就如太行山男人女人的口音,我不大懂,但很耐听。

离开太行山时,夕晖画出一抹抹黛眉。山那边还是山,直到无边的天际。

起雾了,那雾像是农家的炊烟,从山凹里袅袅升起,不一时,就成了气势,成了弥漫的烟云。这时再看太行山的梯田,一层层,一片片,若隐若现,更加惊艳,有了一种油画般的艺术魅力。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著作47部,曾获冰心散文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十月文学奖等。)

0 阅读: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