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视角放到整个漫长而璀璨的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来审视,元好问自然不及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陆游等第一梯队的耀眼巨星,那么把他放置于第二梯队则没有争议。元好问在诗、词、散文以及文学评论上都有杰出成就,是宋金对峙时期北方文学的主要代表、文坛盟主。
元好问(1190—1257),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祖先出于北魏鲜卑拓跋氏。他三十二岁进士及第,在河南南阳等地任过地方官后,入朝担任尚书省左司都事等职。1234年金朝灭亡,时年四十五岁的元好问被元兵押解到聊城,在聊城和冠氏县(今山东冠县)度过约六年的时间,后来回到家乡专心从事文学著述相关工作。著有《遗山先生全集》,小说《续夷坚志》,编著《中州集》等。
元好问是金人,如此来看其实并不在“两宋”的地理范畴,不过元好问生活在宋金对峙时期,其生卒年代也在南宋的历史时期之内,且他的济南行旅之于城市和个人均是一场十分重要的文学活动,故而也把元好问纳入本专题的写作范围。如果对比南宋文学的时间线,元好问约与词人刘克庄(1187—1269)属于同时期文人。可以说,当元好问独步北方诗坛时,南宋同时期没有与之实力相当的大诗人。
羡杀济南山水好。元好问最重要的一次济南之行,发生在金朝灭亡后的第二年,即1235年。这趟旅行,元好问在济南盘桓约二十天,这也几乎是他人生中最愉悦和放松的一次旅行经历。
金灭,元好问被羁管在山东聊城
元好问的这次济南之行,当从金朝灭亡后诗人的个人命运漂流说起。
蒙古人灭亡金朝的节奏可谓摧枯拉朽之势。元好问于正大八年(1231)七月前后入汴京任职,同年八月,蒙古即有三万骑兵进入大散关,随后一路逼近汴京。天兴二年(1233),金哀宗北渡黄河,后来逃往蔡州(今河南新蔡),同年蒙古军队直扑汴京城下。天兴三年(1234)正月,金哀宗传位给完颜成麟后自缢,完颜成麟在乱军之中丧命,金朝灭亡。
回想当年金人破宋,俘获徽、钦二帝,在青城(今河南开封)受宋人之降;如今蒙古破金,也在青城受金人之降。仅百余年后,靖康之耻的故事再次在金人身上重演,令人唏嘘。
江阔浪急的时代之下,即便是文坛领袖的个人命运也只能辗转流离。元好问从进入汴京任职,到天兴二年五月被蒙古士兵羁押北上渡过黄河,在汴京生活了不到两年时间,这是他人生中至为黑暗的一段时光。国家破碎,友人身亡,还有万千百姓死于战乱,光是活着就已经殊为不易。后来在诗作《喜李彦深过聊城》一诗中,元好问用“围城十月鬼为邻”来描述这段日子,他目睹苍生社稷的苦难,并且创作了一系列记录苍生疾苦的诗歌。
天兴二年五月三日,元好问被蒙古士兵羁押离开汴京来到山东聊城,并被羁管在此,次年移居冠氏县。这一天,北渡黄河后元好问写下《癸巳五月三日北渡三首》,其中第三首写道: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
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诗人目之所及一片纵横荒野的枯骨,黄河两岸也只有寥落的几户人家。这一时期,元好问的诗作书写现实社会,深刻反映了兵荒马乱年代百姓生死皆不由己的苦难处境。这类诗作让读者想起杜甫在安史之乱时期写下的“三吏”“三别”等现实主义诗歌作品。实际上元好问的诗作也确实宗法杜甫。这些在学界内被称为“纪乱诗”的作品,代表了元好问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
四十年后,元好问再游济南
被羁管在聊城时期,元好问的生活尽管困难简朴,却也算是基本安稳。并且诗人此时已经褪去官职身份,可以投注更多精力在诗歌创作上,因此这些年也是元好问的创作高峰期。蒙古太宗七年(1235)秋,应出任济南漕运官的友人李天翼(字辅之)之邀,元好问获准离开被羁押之地,来到济南游玩。
元好问与济南的缘分还可以追溯到四十年前。那时候他只有五岁,跟随继父前往掖县(今山东莱州),曾经路过济南。幼时的元好问对济南城并没有多么深刻和清晰的印象,只记得那是一座宏大的城府。后来这些年中,他又多次听说这是一座风物美好之城,因此早已萌生到济南一游的想法。如今被羁押在距离济南较近的聊城,又是在寥落困苦的生活状态下有机会游览济南,可以想象,这趟行程令元好问感觉到久违的愉悦和欢欣,激发了他尽情徜徉山水的热情。
其实,这一时期的济南城也经历过金元之际的战火,多有残破,风光大不如前。不过还有一部分山水胜景犹在,因此并没有完全辜负远道而来的诗人。元好问此行在济南停留二十天,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历经一场深度城市“Citywalk”。这是一场美妙轻快的旅程,元好问详细记录在长篇散文《济南行记》中。
《济南行记》以大明湖为中心写起,先写湖中诸亭,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然后写济南诸山,匡山、粟山、药山、鹊山、卧牛山、华不注山、长白山、千佛山、函山、历山、蜡山;随后写诸泉,爆流泉(趵突泉)、金线泉、杜康泉等,并提及济南此时已有“名泉七十有二”之说。
在这趟行程中,元好问还东至章丘,在绣江河畔荡舟赏玩。返程中经过王舍人庄时访张掞“读书堂”,回到济南后又流连两天才离开。元好问体会到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趣,有些景点他反复游览。文中记载,“此游至爆流者六七,宿灵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可见元好问对这趟出行的珍视以及对济南山水胜景之喜爱。
“济南风物全景考证”的《济南行记》
《济南行记》是元好问散文的代表作,不妨从这篇散文的艺术价值上来分析元好问与济南山水的这段情缘。
古典文学学者王立群在《游记的文体要素与游记文体的形成》一文中将古代游记散文分成两类:一为诗人之游,二为学者之游。前者以描摹自然景色、表现作家审美情趣为主;后者以记载地理知识,有利于地理考证为主。这种区别导致中国古代游记划分为文学游记与地理学游记两大次文类。这种说法得到普遍认可,其中前者以唐宋游记如柳宗元“永州八记”为代表,后者以郦道元《水经注》、徐弘祖《徐霞客游记》为代表。
从这种分类方式来看,《济南行记》应该归属到学者之游这一类。元好问没有以游览经历为线索,而是将所见所感的全部景物融会于心,分类描述各类山水景致和名胜古迹,其中穿插着地理沿革、历史典故、民间传说等等,重视实录和考证。不过,元好问文字并不限于枯燥考据,也没有完全摒弃景物描写,而是将这种地理考证写得趣味十足,文学性和考辨性兼具。如以下两段:
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旁近有亭曰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台与桥同曰百花芙蓉。堂曰静化,轩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于舜泉,其大占城府三之一。秋荷方盛,红绿如绣,令人渺然有吴儿洲渚之想。
凡北渚亭所见西北孤峰五:曰匡山,齐河路出其下,世传李白尝读书于此;曰粟山;曰药山,以阳起石得名;曰鹊山,山之民有云:每岁七八月,乌鹊群集其上,亦有一山曰鹊时。(元好问《济南行记》节选)
元好问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明湖风光,“秋荷方盛,红绿如绣”,写济南北郊群山时并无描摹山之形态之句,而是以引用逸闻轶事和民间传说为主。他多用考证手法,追溯景物的历史渊源和地理位置,间杂写景、抒情、议论等表现手法。《济南行记》的以下行文中,写到华不注山时,引用李白来此山时所作“兹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之句;写到长白山时,提到范仲淹曾经在此隐居读书的过往;写到爆流泉时,还记录了曾巩任知州时以“趵突”之名命名该泉的事情。元好问用地理考证的笔法记录济南山水,又不乏山水游记的文学性,尽管其散文成就并没有突破唐宋游记的艺术水准,也呈现了游记发展史上的特别气象。
除了艺术价值之外,《济南行记》也是后世了解当时济南的一份很有价值的史料。根据元好问的论述我们可知,他此行还有长清著名诗人、散曲家杜仁杰等友人同游。经过了一段时间战火的济南,有些亭桥建筑已经化为荆榛瓦砾,这难免让人深深觉得遗憾。比如元好问反复造访六七次的爆流泉,他听说,往日丰盈的泉水漫过人的小腿,爆流泉涌出水面三尺高。不过,元好问看到的爆流泉已经被深深的草木掩映,水才出水面两三寸而已。他还提及该泉命名槛泉、趵突泉的事情,与此前曾巩在《齐州二堂记》中的论述互为呼应。
元好问在文中还记录华不注山周边水域的情况。伪齐刘豫盘踞济南期间(1130—1137),在北郊开凿小清河,这导致济南泉水不再经由鹊山湖汇入大清河,而是直接流入小清河,也导致华不注山周边水域大幅缩小。《济南行记》中写华不注:“大明湖由北水门出,与济水合,弥漫无际。遥望此山,如在水中,盖历下城绝胜处也。”这段记录印证济南北郊水域变化情况,不过元好问遥望华不注,看到的仍然是风光无限的“水中山”。
《济南行记》中关于济南泉水的论述还有一个重要贡献,那就是证实金代济南便有“七十二泉”之说。文中写道,“凡济南名泉七十有二,爆流为上,金线次之,珍珠又次之,若玉环、金虎、黑虎、柳絮、皇华、无忧、洗钵及水晶潭非不佳,然亦不能与三泉侔矣。”另外这段文字透露,趵突泉、金线泉、珍珠泉、舜泉等名泉在审美排名中的次序已经比较固定。
整体看来,元好问这篇散文铺排式、全景式记录了当时济南的各种山水风光,几乎包括这座城市的全部景点。它客观反映金元易代之际的城市风貌,交互各种人文典故和史料传说,是一篇宝贵的“济南风物全景考证”之文。城市与诗人互相成就的是,《济南行记》也成为元好问散文创作的最高水准代表作。
记者:徐敏摄影:王章华编辑:徐征校对:李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