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灾后的春天的二里半景区。

完美森林

今年年初的岳麓山让我们难过了很久。冰雪没有让城市遭受太大的损失，却重创了岳麓山的自然生态系统。在此之前，我们认为岳麓山的生命环境就会这样一直稳定地保持下去，所有的自然灾害也只能造成一点局部的伤害。几天时间，我们就从看到岳麓山雪景的惊喜，转变为震惊和叹息。巨大的冰雪压垮了常绿树木，曾经喜欢的林间小道上，成片的大树横倒，雪后初霁，天空呈现美丽的深蓝，山间却一片狼藉。

由湖南农林工业勘察设计研究院所作的《岳麓山风景名胜区麓山景区2024年重大低温雨雪冰冻灾害林业灾损调查与评估报告》中，有这样的描述：受灾面积超70%，影响范围远超2008年冰灾，为有记录以来景区全域树木受损最严重的一次。

这之后，尽管岳麓山风景名胜区以最大努力进行了生态修复，但岳麓山养育数十年形成的森林景观，短期内已然无法恢复。

一直以来，森林是人类身心的疗愈之地，然而现在它自己却成了需要救助的生命系统。这听起来是一个令人忧伤的故事。但大半年来，我们在岳麓山却看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奇迹。难以计数的新生命从林间的枯枝败叶中生发出来，在阳光灿烂的林间肆意生长。

我们对岳麓山灾后森林的观察和记录一直持续了10个月。这段时间，很多草本植物已经走完了一个生命周期。我们看到了新生命的诞生，也看到了自然秩序和森林景观的重构。相比过去，它的容颜似乎已不再那么完整美丽，但它所展现出的强大生命力，令人震撼。这种震撼程度，甚至超过了之前山地美景带给我们的内心体验。

△雪灾后，林间生态环境重构，藤本植物泛滥。

我们曾痛惜那些失去的“景观之美”，但动植物丰富的多样性和蓬勃生命力同样具有重要意义。未来的岳麓山森林，或可同时拥有这两种价值。那将是我们心中的“完美森林”。

森林是一个充满故事的世界。2024年的故事，从一场雪灾开始。它为密闭的森林打开了一个窗口。这个窗口在生态学的概念中被称之为“林窗”。一场精彩的生命故事就在这个窗口内上演了。

对于自然史而言，这是极为短暂的时间窗口。它终将在未来的森林竞争中再次闭合，在这个宝贵的时间窗口内，我们将见证自然的壮丽历史。

冰雪压垮的多为常绿阔叶树

岳麓山以名木为胜。

据湖南省植物园与长沙市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共同编制的《长沙市岳麓山风景名胜区自然生态系统服务功能2023年度评估报告》中所述：岳麓山森林植被保存完好，植被资源丰富，拥有大量的植物种类。景区内的森林植被，在全国各大、中城市城郊森林中，是最好的区域之一，为自然演替的天然林且长达80年以上的成熟森林，部分地区还保存着大片的原生性常绿阔叶次生林。

森林有着的巨大生态价值。这份报告中评估岳麓山风景名胜区2023年度的生态系统服务功能总价值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524.11亿元。而单位面积生态系统服务功能价值则达到了14.89亿元/平方公里。

2024年的雪灾对景区林木造成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主要受灾树种包括：香樟、枫香、南酸枣、锥栗、鸡爪槭、马尾松、银杏、冬青、杜鹃、板栗、油茶、苦槠、檵木等。景区林木受损率极高。麓山景区林木主要受损类型包括：严重弯曲、折断、倾倒等。经样方调查结果加权计算，景区林木受损率达77.84%，其中林木弯曲率10.90%、林木折断率55.63%、林木倒伏率达11.31%，局部海拔较高地区林木受损率达90%以上。根据林草湿管理“一张图”统计，景区林木总蓄积量为55335立方米，经计算，景区因低温雨雪冰冻灾害受损蓄积量为37041立方米，受损率达66.94%，预估产生需清理的断枝和倒木重量达到数万吨。

对于这场雪灾，一个很直观的画面是：当我们站在山顶，可以一眼看到山间的小路。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雪灾之前，密集的高大林木遮挡了视线。损失最大的是长沙的市树香樟。原因很简单，作为一种常绿阔叶树，它在冰灾来临时，过多的叶片让它承受了冰雪的重负，最终压垮了大树。同为常绿树种的松柏类针叶树，也损失不小。相较而言，落叶林的损失则小很多。

△雪灾时的爱晚亭，树木承受着冰雪的重压。

灾后的生态重建是艰辛而漫长的工作。景区对全山所有378株古树名木开展全面巡查，受损古树名木修补伤口，扶正，补充营养液；未受损的古树重新制定古树名木标识，巡查生长状况，建立实时更新动态数据库，并按照自然修复、人工干预修复、景观提质改造等三种方式，进行小班作业，精准施策。

恢复岳麓山生态的人为努力还在进行中，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了森林自发的调节力量。

雪灾重构了森林的秩序。在大树统治森林的漫长时间里，林下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雪灾时的林间。

在2024年这场大雪灾之前，岳麓山的生态系统是一个高大乔木统治林间的稳定状态。基于景观和珍稀名木保护的需要，这些乔木一直受到了更多的保护与关爱。在这样的人为干预下，岳麓山一直保持着非常美好的景观。但作为一个森林，它的生态系统并不是完全的自然状态。高大的乔木遮蔽着林下的光线，形成高郁闭度的空间，某些常绿阔叶林群落之下，甚至连灌木和草本都难以存活。密集的高大乔木之间，竞争异常激烈，几乎所有的树都呈现出一种笔直向上争夺阳光的姿态。树冠层之下，全是光秃秃的树干。

历年来的冰雪，甚至2008年的冰灾，都没有真正打破这种秩序。直至今年年初的冰雪。高大乔木倒下后，岳麓山的森林被开了无数个天窗，自然之手完成了一次对森林的“间伐”。

一个全新的生命环境正在形成

林窗打开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雪灾之后，我们每个月定期来到岳麓山观察森林的变化。森林比以前“亮堂”了太多。早春的光线甚至都有些晃眼。无数种子在林间萌芽，并开始疯狂生长。在往年，它们的生命周期往往截止于短暂的萌芽期。郁闭度极高的森林，不会给它们继续生长的机会。

林窗形成后，首先改变的小气候因素是光照，这是对于生命至关重要的要素。更多的光线可以为植物提供更好的光合作用，也提升了林窗内的土壤温度，微生物的活动因此变得频繁。光线还让落叶降解变得更快速，森林的土壤因此变得肥沃。林窗的形成，直接改善了森林底部的灌木和草木的光照条件，有利于灌木和草木的生长，有效提升了森林的生物多样性。一个全新的生命环境正在形成。

今年5月份，新的特征开始显现。

在林窗形成初期，空地较大，较低矮的草本和灌木树种生长茂盛，此阶段乔木并不占优势。雪灾后乔木发生着重大变化。从前只有一个巨大树冠，活像一群棒棒糖的高大乔木们，纷纷在树干中下部生长出枝叶来，阳光让树干层也有了绿意。它们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群绿色的火炬。而林间崛起的则是乔木的新生代们。

岳麓山清风峡，一棵巨大的粗糠树横倒在溪水之上，成了一座连接两岸的天然木桥。在它的身边，有五棵长势极为茂盛的粗糠树小苗已长至四五十厘米的高度。它们来自母树去年掉落的种子。以它们强大的生长能力，未来，它们大概率将重新主宰这片天空。只是五棵树苗全部成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它们依然要经历同物种之间的激烈竞争，获胜者将成为新的空间继承者。

在溪水对面，则是另一种令人惊诧的状态。过去从不曾进入清风峡的野葛，正铺天盖地地席卷着第九战区司令部旧址上方的坡地。不管是木本植物还是草本植物，都无法在野葛的强大覆盖力下生存。野葛旁边的一点空地，则留给了菟丝子。金黄色的藤蔓在山间格外醒目。而在往年，这种植物的分布仅在森林的边缘地带。

△林间的菟丝子。

林下曾是喜阴灌木的世界，偶尔有三脉紫菀或林荫千里光在初冬的林间开放，给阴郁的森林增添一点亮色。今年却变得大不同，菊科的蒿草也成片出现在岳麓山的林间，长势凶猛。这种喜阳的植物平时多见于河边滩地。处于森林底层的草本植物终于迎来了“有光”时代。像蓼这种喜阳的植物，已经在山间开成密集的花丛。接骨草在秋天也结出了红艳的成串果实。林窗还让以前长势不太好的喜阳灌木们变得生机勃勃起来。林间时常有大片的靓丽紫色让人眼前一亮，那是紫珠成串的果实。它既耐阴又喜阳。在今年阳光灿烂的林间，它长出了往年达不到的美好状态。同样，格药柃今年的状态也非常不错。大串的细碎花朵密集生长在枝干上，在林间阳光的照射下分外耀眼。喜阴的蕨类植物则颇有些不适应新环境，不得不面对其他草本的侵略而有所退缩。之前，林下是它们的固有地盘。

△草本植物蓼。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未来，林窗终将关闭，新秩序也将形成。

伴随着时间推移和树种竞争，林窗内树种会不断更新演替。随着灌木密度和高度的增加，部分灌木开始衰亡，再加上周围树木侧生长的作用，林窗内的环境逐渐不利于灌木的生长和繁殖，开始生长一些中小乔木树种。它们，将进行新一轮竞争。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就是林窗后期，那些喜阳的灌木将慢慢退出，更利于大乔木树种生长。当林窗内树木的高度和周围主林层接近时，林窗和周围林没有多大差别，林窗逐渐消失。因为局部生命环境的差异化，森林景观也将变得更为参差多态。

林窗开启岳麓山植物“盲盒模式”

我们沿着岳麓山的小路，观察林间蓬勃的新生命。在新竞争环境下，岳麓山的林下植物生机勃勃。林窗开启后，岳麓山的草本植物明显开始变多了。最有趣的是，我们在数月的观察中，发现了岳麓山之前很少或未曾见过的新植物。林窗开启了岳麓山的“盲盒模式”。

草藤本是林窗最大的受益者，藤本植物的黄金时代来临了。

林间裸露的树干，成了藤本植物最好的攀附物。8月时，我们就见到很多树干上缠满了栝楼。当时它正在花期，它的花有白色流苏状的丝絮，非常奇妙。其后的几个月，我们陆续见到了它的果实由绿变黄。它是葫芦科的植物，果实像一个拳头大的圆球，绿色时尚不明显。在12月初变为金黄时，则是林间最让人惊艳的果子。一种名为鸡屎藤的植物在9月开出了喇叭形的花朵。花型颇为好看，之所以有这样难听的名字，是因为它的茎叶揉碎后会有难闻的鸡屎味。

△味道奇特的鸡屎藤。

在岳麓山东麓，靠近湖大附小的树林中，一棵薯蓣悄悄攀爬上了一棵灌木的枝头，并开出了细碎却成片的白色花朵。这是一种和我们生活中经常吃到的山药同科同属的野生植物。它的种子大概来自附近的河边滩地。它的藤上长满了一种像“山药豆”的东西。这是它叶腋间肾形或卵圆形的珠芽，并不是它的果实。除此之外，鹅绒藤属植物牛皮消也罕见地出现在了大横线一带。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有在长沙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这种北方的常见野生植物。

△有着肾形珠芽的薯蓣。

菟丝子从前似乎也很少在山间出现，而今年，它们几乎是以疯狂的姿态席卷了林间。

它像一团金色的丝线挂满林间。这是一种很“缠绵”的植物。它柔弱的外表和缠绵的形态常用来表达女子的情愫，李白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但在现代园林中，它被称作“魔王的丝线”，意思是它的繁殖能力过强，对寄主造成了巨大的危害。菟丝子有两种繁衍方式：在南方，它的茎蔓藏附在寄主身上过冬，翌年春天，当温湿度适宜时，伺机而动。一株菟丝子可产生近万粒种子。所以，即使有一些萌发的菟丝子找不到寄主，种群也不会绝迹灭种。同样有着强大生存能力的葎草和野葛也趁机侵入了森林，这些植物将在数年内对森林生态造成威胁。

因为林窗的打开，我们甚至看到了一些之前很少能在岳麓山观察到的草本植物。

10月份，一直热衷于做自然观察的自然教育工作者叶子在朋友圈发了一张非常漂亮的植物照片。这是大多数人都不太了解的裂叶鳞蕊藤，一种不太常见的草藤本植物。几天后，我们在爱晚亭附近发现了它。它的花朵洁白高雅，叶片呈掌状分裂。藤则缠绕在一起，覆盖在灌木的顶端。它让我们感受到经历灾难后重见新生命的惊喜。

这些植物的“生命机会”正是来自今年年初的雪灾。病树前头万木春，像这样的新生命，正在岳麓山的山间成片勃发。哪怕未来林窗终将封闭，它们也将在自然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我们来过，努力活过，从不曾后悔这一生的拼搏。

△裂叶鳞蕊藤。

（鸣谢：本文得到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的大力支持）

潇湘晨报记者常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