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裴雯
人到中年的今天,才读完《战争与和平》这部皇皇巨著。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阖上最后一册封底,我在想它确实很伟大,伟大到几乎想不出有什么其它的战争、文学史诗可以和它相提并论。《战争与和平》是唯一的,托尔斯泰也确实是世界的托尔斯泰。但除了伟大之外,我们普通人又能得到些什么,这是我想聊一下的。
这几年断断续续重新看西方名著,发现有的情节是忘记了,有的情节是干脆没有读到过,然后我意识到一个问题,即我童年少年时期读过的书里有些是“精简版”。我妈妈曾在专门和文化市场打交道的部门工作,我家自然是不缺书的,即使是这样的条件下,仍免不了阅读上的良莠不齐,只能说那个蓬勃的年代为了速度确实消解了一点专业度。
如今我也做妈妈了,我家的小朋友也进入了童年的阅读期。开心的是,好像现在很少看到精简版这个东西了,各种书籍专业度、丰富程度令人赞叹。琢磨了下,可能是这么回事,我们的文化经过——自19世纪中叶以降近百年的断代——之后,重新进入一个新的休养生息积蓄期。厚积到今日,文化上的专业度和整体的物质条件都起来了,各色各样书籍自然走下神坛,来到家家户户的沙发扶手上、书桌旁、枕边。
我很高兴,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坐在餐桌边吃着曲奇,和小朋友随意闲聊一下《战争与和平》这部作品,不是因其伟大,确然文学是伟大的,而是因文学可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融化在我们生活中。
小朋友目前小学高段,先前读过了奥斯汀的《北怒庄园》(即《诺桑觉寺》)《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和英文版的《劝导》,深觉她生在一个好的时代。最近她在读勃朗特的《简爱》,希望在她读完后,和她讨论一下书中的相关,比如《简爱》本来就不是什么冲破阶层的自由恋爱,而是同阶层内一个家道跌落的女孩凭着真爱回到了她原本的阶层;再比如《简爱》里“阁楼上的疯女人”在文学里是什么样的群体。这里面就牵扯一个问题,即名著们本身拥有两层视角:一层是创作出它们的年代,即奥斯汀、勃朗特们的视角;另一层是它们被翻译成中文后,我们曾经的那个年代赋予它们的视角。如今我希望和小朋友聊的,是剥去时代限定视角,回归到“人”本身的名著。名著本身就好看又有趣。
回到《战争与和平》,我也觉得这部作品是有趣的,起码我以自己的角度理解它时,它是有趣的。以下聊聊五个人物:
首先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彼埃尔(彼得·基里尔洛维奇·别祖霍夫伯爵)、尼柯莱·伊里奇·罗斯托夫伯爵三人。
本书如推介语所言,“通过记叙俄国1805年至1820年的重大事件,包括奥斯特利茨会战、法军入侵俄国、波罗金诺会战、莫斯科大火、拿破仑军队溃退等,以及四大贵族家庭的人物活动,展示了广阔变动的社会背景下,人类普遍的情感与命运变化。”
安德烈、彼埃尔和尼柯莱就是上文提到的四大贵族家族之三。我在读于大卫老师版本的时候,看《译后记》中说,“安德烈·博尔孔斯基无疑是作家最钟爱的人物(作家一次次破例地借他之口道出自己对社会改革的构想、对战争形势的论断)。”于大卫老师认为安德烈和彼埃尔是人的一体两面,安德烈是“神性”的一面,彼埃尔是“人性”的一面。我个人有不同的读书感受。
我读完整部作品后,感觉安德烈是一个几近完美的化身,因他是完美的,所以消逝于彼“五浊恶世”。他的形而上和形而下的部分,分别化身在彼埃尔和尼柯莱身上。读到他去世时,忽然就想到《红楼梦》中秦可卿,秦可卿——“兼美”,兼的是林黛玉的才高和薛宝钗的通俗务。当然,《红楼梦》里秦可卿也死了,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秦可卿的生命文本里,有脂砚斋“不忍,命芹圃删之”的“淫丧天香楼”一节,但此一节更添秦可卿命运中的悲剧性,“美的毁灭”美过“美的本身”。
在同样承担“兼美”的角色功能下,安德烈这个人物“在世”时,相比秦可卿要更幸运一些,当然这里面存在性别的差异。有句话说,脱离阶层谈性别是没有意义的,但在此处,在安德烈和秦可卿都同属贵族阶层的情况下(当然还存在时代、国别差异),安德烈身为男性,比贵族女性有更多的实干机会,所以在作品中安德烈有着更多的展示机会和更完整的生命动线。生命越丰富,角色就越迷人。
安德烈精神层面是复杂的、美的,当然也是曲折变化的。在战场上他第一次倒下时,对天空是这样的感受——“‘它在哪儿呢,这高远的天空,我此前一直不知道,今天才看见的?’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然后“他开始仔细倾听,听见逐渐接近的马蹄声和人的话音,说的是法语。他睁开眼睛。在他上方仍是那高远的天空,有着升得更高的片片浮云,透过浮云看得见呈蓝色的无穷之境。”
这两段安德烈躺在战场上、仰望天空的视角,已经有了哲学的风骨在其间——“高远、存在、无穷。”正是这第一次的见山不是山,使得安德烈在听到驶近的拿破仑讲话时,他忽然开始无谓于“英雄”“伟大”“渺小”这类的字眼,他开始对生命有了另外的理解。
但即使他已经将“荣誉”“名利”“功勋”之类的身外物瞧个清楚之后,他依旧再次上了战场,很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情英雄气质。想起《乱世佳人》中的白瑞德,做为战争贩子的他,最知北方如日初升、南方日暮途穷。白瑞德有钱、如鱼得水,本可以过最滋润的日子,但他最后依旧扛起枪去到战场,他说他还是想为南方尽一份力的。这种向死而归,不论何时都有一番沉重的美。安德烈亦是,他知死、向死、最后因战伤而死。
安德烈的形而上,有种崇高的澄净。
彼埃尔这个角色继承了他的形而上。在他俩人于奥斯特利茨之役后的那次会面,两人谈论了大段大段的关于宇宙、人生、宗教、天空、人类、来世、力量、和谐、真理等等议题,此间:
“彼埃尔说,‘相信我们不是只活在今天,只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而是生活并且将永远生活在那里,在一切之中(他指了指天空)。’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胳膊撑在渡船栏杆上,听着彼埃尔说话,目光不移地看着变蓝的河面上那红色的阳光反照。彼埃尔不再说话。周遭完全安静下来。渡船早已靠岸,只有水流的波浪以微弱的声响拍打着船底。”
读这段时,心里又觉特别温柔,又觉特别难过。
我们的王勃在唐代时已经说过,“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后来,安德烈宿命的逝去。彼埃尔带着形而上的那部分在作品结尾时被托翁以寥寥几笔勾画,他参与神秘的团体,“他感觉到,他受到召唤为全俄罗斯社会和全世界给出新的方向。”我想说的俗一点,即彼埃尔将崇高落地执行在“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若彼埃尔是承担了安德烈这个角色的“形而上”,那尼柯莱则承担了安德烈的“形而下”。
安德烈生前以务实而闻名于俄国上层社会。还是他和彼埃尔的那次会面,彼埃尔对农奴改革心向往之,但囿于阅历和能力,当下的彼埃尔只能停留在侃侃而谈的层面,而安德烈后面打出样板了:
“安德烈公爵一直在乡下住了两年,不曾外出。所有那些在庄园中施行的措施,一项项由彼埃尔所发起的,又不断地从一件事转到另一件事上,都未取得任何结果,所有这些措施,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也没有明显的操劳,都由安德烈公爵完成了。
他高度具有彼埃尔所缺乏的那种务实的执着,这种执着在他这里不事铺张费力便让事情开动起来。
他的一个有三百个农奴的庄园里,农民被重新划为自由的庄稼人(这是俄罗斯最早的实例之一),在其他庄园里劳役改为代役制。在鲍古恰罗沃,雇请受过训练的接生婆帮助产妇,记入他的账目,同时还付薪水给神父教农民和用人的孩子识字。”
在一群又废又奢的贵族中,出来一个头脑清晰通俗务的安德烈是多么珍贵。继安德烈之后,承担“形而下”的角色是尼柯莱。尼柯莱的前半生年少轻狂,一场豪赌输掉几万块的家资,随后赶赴战场重新做人。经过战争,知世事多艰,尼柯莱在战后成婚、经营家业,重振家族。他是发自内心的热衷管理资产、事稼穑,“他以全部心力爱着这个我们俄罗斯人民及其生活习惯,也正是因此了解并领会了那个带来好结果的唯一经营方式和方法......在他死后很久民间还对他的管理保有虔敬的纪念。‘是个当家人……农民的事在先,然后才是自己的事。可对我们也不算宽大。一句话——当家人!’”
代表“精神”的彼埃尔,代表“俗世”的尼柯莱和“兼美”的安德烈是《战争与和平》中最重要的三个男性角色,他们代表了托翁对自我的投射,但显然托翁是如此理想,却只停留在理想的层面,此节稍后再提。接着,提两句书中最重要的女性角色之一——娜塔莎。
娜塔莎是上文尼柯莱的妹妹,也是贵族之家罗斯托夫家族的。她曾和安德烈彼此一见钟情,进而互许婚约。在与安德烈分居两地时,她因年轻、肤浅、受到引诱,差点与浪荡子私奔。随即婚约解除,后安德烈因伤在弥留之际,娜塔莎一直照顾他、伴随左右。结局是历经人事后娜塔莎嫁给彼埃尔,成就良缘。
之所以想提一嘴娜塔莎是因为,有看到观点,大意是很可惜曾经生机勃勃、美得耀眼的娜塔莎最后成了围着丈夫和孩子打转的家庭主妇。我的感受是,托翁这么处理,合情合理。不是因为当时的社会她只能做家庭主妇,而是从人物心理出发,这个结局才符合人设。
娜塔莎曾经有过一段失控的生命,她好似下降头一样的要抛弃现有安稳美好的生活、父母和未婚夫,挣了命的要与人私奔,哪怕看不到未来。万幸私奔未果,万幸生活教她做人,又经过战争和死亡的炼化,她方才心智成熟、真正长大。所以当她再次拥有爱和幸福、安稳之后,她以一种绝对的、极端的心态来把控自己的生命,她要对此有绝对的控制权。
“在他们婚姻生活的最初几天娜塔莎就表示了自己的要求。彼埃尔很是惊讶妻子这个对他来说全新的看法,那就是,他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属于她和家庭。彼埃尔惊讶于自己妻子的要求,但他为此感到得意,服从了它们……作为交换,彼埃尔拥有全权在自己家不仅按他的想法支配自己,而且还支配全家。”
尽管如《战争与和平》这般皇皇巨著,但在夫妻关系上归根结底,一样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最后聊作者托翁本人。
还是于大卫老师的《译后记》,“在托尔斯泰看来,历史学家惯于从结果出发推演事件过程,而这种虚构的历史毫无意义,他强调从最微小的元素、从单个的人出发看待、书写历史。”
确实,在这部作品中,看到的每个人都是具体的人,他们的生命或伟大或渺小、或高尚或卑劣,但都是鲜活的。托翁给世界留下了那个时代的每一个具体的人,“看,他/她是那样的。”
在托翁之前和之后,一直有战争,也有和平,但此前和此后,也仅有一部《战争与和平》。洋洋洒洒百万字,这是人类的史诗,是对战争的诘问,是对“人”的热爱。
托尔斯泰是世界的托尔斯泰。但回归我这篇读后感的初衷,除却伟大之外,我还想聊聊普通。脱离“世界瑰宝”的光环之后,托翁作为一个男人、丈夫、写作者,我们要如何平视这些身份。
毛姆谈及托翁时,他一面赞叹于《战争与和平》的伟大,说“伟大的小说或许还会出现,但绝没有一部能像《战争与和平》这样。”一面对托翁本人如此描述,“他嗜酒如命,疯狂赌博,手气却很不好;有次为了还赌债,不得不把亚斯纳亚·保里亚纳庄园的房子卖了,那是家里给他分的遗产。他的性欲异常旺盛,还感染了梅毒……他感到万分懊悔;然而只要一有机会,他还是会旧病重犯。”
上面聊安德烈等角色时,有提到他们是托翁的自我投射。托尔斯泰支持农奴解放,但农奴改革还没见什么效果时,托翁倒是先与一个农奴的妻子有了外遇,还生下一个儿子。若干年后,托翁这个私生子蒂莫西成了他小儿子的车夫。这倒是祖传的行事规矩,往前推,托尔斯泰父亲的私生子也给某个家庭成员当了车夫。
以上是作为男人的托翁。当他作为写作者和丈夫时,也有些一言难尽。他专事写作,妻子作为助手,整整誊写了七遍《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誊写的遍数更多,但得到的回报是一颗钻戒,戒指的名字还叫“安娜.卡列尼娜”。托翁对人类有大爱,他存有理想,但他的理想只停留在理想层面。是他妻子打理家事、生儿育女、经营生意、赚钱养家,而托翁负责写作和骑马打猎。然后,妻子还被托翁嫌弃物质至上,他一度想把家财散尽,捐给天下穷人,被妻子制止,导致多次出走,最终在八十二岁的那次离家出走途中得了肺炎,十天后病逝于车站。
以托翁本人作为《战争与和平》的第五个人物来解读,并不能消解这部作品的伟大。之所以写下来感受,还是因为这篇读后感的初衷——我希望剥去时代限定的视角、对文学巨匠祛魅,来到文学的本身。它好看、它有趣,它的落脚点是“人”。
叶锦添说过一句很美的话,“时间像一条河流,铺在我们面前。”我也希望文学也像一条河流,汩汩流淌在我们的生活中,我和我的女儿能坐在餐桌前,随意的聊起来,“哎,虽然托翁这个人在男女私德上有亏,但《战争与和平》真的超牛!”
然后,没有战争,只有爱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