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卫姿态与无界写作:林戈声《纷纷水火》读札

新华报业网 2024-12-11 18:06:44

在当下这个“文学魅少”的时代,文坛对青年写作的关注几乎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各种青年文学奖项、新人培育计划层出不穷,颇有万事俱备、只欠新人的意味。但另一方面,历史化的书写倾向又在近十年逐步成形,《翦商》《漫长的余生》所产生的争议,马伯庸小说引发的关注,背后都是阅读对“熟悉的陌生人”的期待。可以说,我们一边渴望陌生,一边又急需怀旧,这种矛盾的心态本身也许就可以为当下纷繁复杂的写作与阅读生态作一注脚。

青年写作所带来的新鲜感与异质性已经构成了一种永恒的召唤,以至于其本身已经成为“新鲜”的代名词。青年,似乎总是与新颖、尖锐、前卫这样的词画上等号,而青年写作往往被期待为在新鲜的、陌生的、不期然之处产生新的灵魂悸动。事实上,处于写作初期的青年们往往更多的是试图前卫,而非“本质前卫”,常常是语言尖锐,而非态度尖锐,他们有着新颖的诉求、尝试与姿态,但并不一定能够真正抵达。一方面,起步期的写作总不免从模仿开始,“影响”是一种追求,尚未成为焦虑。另一方面,“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年困境始终存在,立意与表意之间还有距离,一切刚刚开始,小船尚未远航。

但林戈声的创作却是实实在在的新锐与先锋,在整体“向新”的青年写作中呈现出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尖锐,以及骇人的前卫。《纷纷水火》这一集子绝非大众情人型的作品(作者本人对此也大概几无企图),其故事精彩与否、语言水准如何,注定难以在各类趣味的读者处达成共识,唯一能达成共识的也许就是其所呈现出的狂野的想象力——不论你是否喜欢这样的故事,都不能否认那种令人拍案惊奇的阅读感受。无论是一家三口与动物的幻化纠葛(《终夜:忧伤的奶水》),游戏、通告、短视频等各类文本拼贴而成的诡异事件(《纷纷水火》),还是由已故母亲的身世所引发的寻找(《看人间已是癫》),这些小说无一不是疯狂的构思,却又以缜密的逻辑呈现。可以说,林戈声的前卫并不来自一代先锋作家那般有意识的标新立异,也不源于王朔般玩世不恭、混不吝般的人生哲学,而是已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本能,那些骇人的故事只是表象,其背后正是写作者骨子里无所顾忌的写作姿态。

《纷纷水火》中的小说大多长着一张不“不正经”的脸,由此展开那一段段荒腔走板的故事。《终夜:忧伤的奶水》从张光亮与濮建国打赌谁的精子数量多开始,由一个无精症患者开启代际传承本就够“荒唐”了,但紧随其后的还有“巨物恐惧症”的儿子赵梦鹤和爱上了一头猪的妻子郑欣爱。《星期一的寒光》从一个有着“通感”怪病的打工仔许长生开始说起,一个严重感官紊乱的人稀里糊涂地上了一板一眼的流水线,由此引出了他几番出逃命运,最终纵身跃下窗台的后事。《嵯峨间》从长着不寻常绒毛和胎记的表哥开始说起,《太空:三个人的晚餐》则从一位入殓师的死亡为故事起点。总之,这些故事的开头都来自疯狂的脑洞。然而,这一张张不正经的面孔背后却与生活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逻辑闭环的意义结构:《终夜:忧伤的奶水》里的张光亮只有在梦游中才能从沉重的现实中获得喘口气的松弛,赵梦鹤的巨物恐惧症是因为“一个投身于微渺的人无法向生存于宏大的人们解释清楚对于世界的不同想象”,而郑欣爱对那头母猪伯妮的爱则源于对生活本质的挖掘,她想要追求“一种新鲜的爱”,这样的情感不会“改变生活里的任何一个细节”。《太空:三个人的晚餐》的偷天换日计划也正因为金凯丽本人的入殓师身份才得以成立,由此所牵出的青春创伤、代际纠葛乃至人猫情缘,在这个复仇的故事外壳下环环紧扣、严丝合缝,成就了一个跌宕起伏的精彩文本。

在林戈声的小说中,故事是重要的。不同于许多青年作者“绕过故事找意义”甚至解构故事本身的新锐态度,她的写作始终锚定在如何通过叙事来抵达生活中切肤的感受,其难点就在于,当生活本身已经足够碎片、悬浮与癫狂,那么什么样的叙事才能贴合这样的精神症候,而我们对生活的感觉是如此五味杂陈、难以名状,那么什么样的语言才能为“难以名状”状形。一种常见的方法是使用荒诞,即故事要从明显有悖于生活常识和现实逻辑的地方出发,但这种不合情理却会成为推进小说发展的动力,比如卡夫卡的《城堡》从一座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堡开始讲起,再比如从拉美延伸至国内的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另一种方法则是刻意保持冷静,以手术刀般的精准剖析来直抵现实的病灶,以“生活比艺术更荒诞”来实现反衬的效果,比如范小青近年来有关“真相”的故事,《灭藉记》《谁能说出真相》等从户口、身份证、房本这样的中国式难题开始,涉及“一个人究竟该如何证明自己存在”这样的身份认同问题。这两种方式在林戈声的创作中都有所呈现,这是一个刚起步的写作者尚未定型、不断尝试的印记,也来自她并不把小说的形式与内容对立起来的写作观,即故事并非为意义服务,其本身就是意义。

这种写作观也许会被追溯到林戈声此前的类型文学创作经历,但以这种勾连来解释其创作的思路可以是一个视角,但也仅是视角一种。林戈声虽年轻,但目前对其创作的讨论却往往划界而谈:以2014年她凭借《风雪山神庙》获首届类型文学奖为创作前期的起点,认为此后包括《十方界》一二部,《大唐秘闻录》等作品都属于类型文学的写作范围;直至2021年,她获“无界·收获App双盲命题写作大赛”首奖,由此开启严肃文学的创作,《纷纷水火》这个集子即其这段创作期的成果。作者对这个转折是完全自觉且自省的,她在接受公众号“三明治”采访时回忆,“以前我写类型小说,现在我开始写纯文学,这不是有意的转向,或者跨界尝试,我觉得我的写作更像是河流,它流淌过一个一个阶段,有它自己内生的一种动力和朝向,我期待它的全部轨迹。”对二者之间的差别她也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在我看来最大的区别就在于立意的不同,类型小说它会比较讲求一个故事的趣味性,首先强调你给我一个好故事,这是它的出发点,这个故事必须要是有趣的,不管这个有趣引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情绪体验,惊悚也好,悲伤也好,快乐也好。”但她并不认为二者泾渭分明,她顺应“强烈的深入人心和人性幽微之地的诉求”,也不放弃她在故事上的兴趣与优势。“我决定放弃计较什么是、什么不是,只专注于写作目的:呈现、表达,尽全力接近真实性(尽管100%的真实性永远无法企及),无论用什么手段。”可以说,“跨界”并不是林戈声的诉求,她从一开始就已然胸中无界,其写作也就无远弗届。在她看来,类型文学与纯文学之间并不存在鸿沟,故事本身、故事产生的空间和意义并不是此消彼长的关系,这已然打破了传统文学研究所划分的坚壁清野,真可谓少年意气,气象一新。

青年写作的意义并不在于其眼下的高低得失,而在于其进入写作之初的姿态,所以对其的关注不应是为他们描绘轨迹、评骘高低——这一切还言之尚早,而应当挖掘姿态背后的文学观与现实感,它们从何而来,又将与文学、生活、世界构成怎样复杂的关联,这才是青年写作的意义,是能让我们为之兴奋的价值所在。在这个意义上说,林戈声的无界写作是值得期待的。

臧晴(苏州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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