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原人来说,胡辣汤就是长在胃里印在心底的胎记。
背井离乡的人,只要喝上一碗香热的胡辣汤,漂泊恓惶的心灵当下就能得以安顿。
孩提时代,物质匮乏,只能靠地瓜干面的黑窝头和玉米粗面的黄窝头充饥,每天在锅台上看见的都是一馍筐黑妖与黄怪。日思夜想的,就是跟大人赶集,卖几只羊羔,然后去饭店喝一碗胡辣汤。
依稀记得,那时的胡辣汤,里面有面筋和花生瓣,卖饭的掀起带鹤嘴的汤壶,连稀带稠倒满了一碗,然后用小勺子飞快地舀上香油和醋,似有似无地洒到碗里。如果大人开恩,还能买一个烧饼,这样的绝配简直是神仙美味。有几次母亲带我喝胡辣汤,我清楚地记得,她是不喝的,只看着我喝到精光。
后来在县城上中学,家里经济条件也改善了很多,我开始有零花钱上街喝胡辣汤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胡辣汤,有时配烧饼有时配油条,吃得心满意足灵魂出窍万法皆空,返校时边走边感念着人间真值得。
20世纪80年代,农村流行说媒,如果男方家里是开饭店卖胡辣汤的,十里八乡的村花尽可以挑着找。那感觉,有点像十年前家里开房地产公司的一样。胡辣汤,是改善生活的首选,是日子幸福的标志,是穷人们流着口水的黄粱梦。
小时候,未曾走出鲁西南小县城的我,一度以为胡辣汤是全世界必不可少的美味。走南闯北后才发现,原来胡辣汤起源于中原河南,随着移民迁徙和军旅征伐,才沿着黄河逆流西上,翻越山海一路南下。于是,不止河南山东盛行胡辣汤,陇海线尽头的陕西宝鸡和海南岛也有胡辣汤。但在南甜北咸西辣东酸的美食地图上,胡辣汤也不过是呈点线分布的,并非处处都可以喝得到。
胡辣汤里,灵魂佐料是胡椒。带“胡”字的物件,大多是来自国外,有的途径河西走廊古丝绸之路来自西域,有的经由海上丝绸之路来自东南亚等国,胡椒来华也概莫能外。据史料记载,早在汉朝,波斯商人就已将胡椒贩卖到中原,并且垄断市场,致使胡椒价格昂贵,只有皇室和贵族们才能用得起。明朝中期中国成功引种胡椒,供应终于充足,价格也降了下来。
中国是个大化之国,海外的任何东西入境后,都能神奇地将其进行中国化的改造,最终融入中国本土,驯化得接地气,惠民生。
民间传说,北宋时期,东南亚番国向宋朝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进贡胡椒,王公贵族皆以喝胡辣汤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开封的民间富庶人家也效仿着喝胡辣汤,犹如今时富人吃海参鲍鱼燕窝鱼翅,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显摆。随后,北宋四京的东京开封府(今河南开封)、西京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和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东北)都流行起了喝胡辣汤的风潮。因此,中原地区也就成了胡辣汤的发源地。
1938年,蒋介石下令炸开河南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下游的河南山东几十个县被淹,一时哀鸿遍野,民不聊生。1942年,河南又遭遇大饥荒,300多万人丧生,3000多万人流离失所,最终有300多万人逃出河南。电影《一九四二》里镜头中的惨状已是大打折扣,真相比影视剧里的情况更为惨绝人寰。数年间,无数饥民拖家带口,手提肩挑,沿陇海线向西逃荒,一直到达陇海线终点陕西宝鸡。还有一部分流民,在西安陇海铁路北部安营扎寨,落地生根,此即为“道北小河南”,这里充斥着闯关东级别的血腥与艰难。
在大逃荒时代,河南梨园名流常香玉大师等,也随众到了宝鸡,给流落异乡的河南人带去了慰藉灵魂的豫剧。和豫剧一起迁流宝鸡的,还有胡辣汤,当然,在饥荒年代,能喝上一碗胡辣汤的,也不是普通百姓了。从宫廷尊享到民间普惠,再到饥荒年代的一汤难求,胡辣汤也随着中原人的命运坎坷跌宕。
1949年12月,国民党将军黄杰败退越南,困居富国岛,3万多人的部队以河南兵为主。河南豫剧名流玻璃脆等人也随军前往,后被接到台湾高雄左营,带来豫剧在宝岛的繁盛。而同样以河南兵山东兵为主的国民党将军刘汝明部队,败退台湾岛时,则带走了胡辣汤,以致今天的宝岛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卖胡辣汤和胡椒饼的。在台湾岛,有很多当年跟错了队伍或被拉了壮丁的河南、山东兵,这些背井离乡的苦命人,能够听着豫剧喝上家乡味道的胡辣汤,已经是莫大的身心慰藉了。我在台湾省旅游时,曾在新北遇到一位山东籍的国民党单身老兵,他下楼买饭,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竟是热气腾腾的胡辣汤,也许这就是治疗他思乡病的良药。
解放军四野的主力班底是山东地方部队,一路南下解放了海南岛,顺便也把胡辣汤带了过去。再加上海南岛属于热带季风气候,适合种植胡椒,于是海南就成了我国最大的胡椒产地。
南下广州二十多年了,至今心心念念的美食依然是胡辣汤。在新闻里看到北方下了大雪,我就特意找一家河南饭店,点一碗胡辣汤,想象着在大雪飘飞的县城街头,瞅着卖饭的掀起汤壶,往我那无底的碗里使劲倒着热气腾腾的胡辣汤。广州没有大雪,但我的眼泪却在喝汤时不由得盈了出来,就像风雪天里喝胡辣汤时冻得流泪一般。回想小时候母亲每次带我喝胡辣汤时她总是看着,如今好想请她老人家也喝上一碗客徙南国的胡辣汤。然而子欲养而亲不待,只能自己混着泪水喝掉这一碗乡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