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复兴
偶然读到梅贻琦的一句诗:“月下无人自煮茶。”想起另一句诗,马一浮写的:“独背春风自著花。”诗的意思有些相似,都是孤独心境的一种自况,和柳宗元的“独钓寒江雪”有着一脉相传的情绪。
不过,一个是茶,一个是花,一个是雪,以此作为比兴,既是眼前景,也是心中思,完全中国化的意象。
相比较三位诗的前半句,梅诗是:“筵前有酒君共醉,月下无人自煮茶。”马诗是:“空庭老树无人见,独背春风自著花。”柳诗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会发现,三位的意思,又不尽相同。后两者更相近些,空庭老树和孤舟笠翁,是一个意思的两种写法,一种画面的两种笔墨,都是衬托和对应后一句的“独背”和“独钓”,即与孤独互为镜像。
而梅诗不同,前半句是大家在一起的情景,亦即有人则有酒共饮,无人则无酒煮茶。显然,这不是渲染孤独的心情,而是达观的一种表达。我赞同这种表达,因此,更喜欢梅贻琦的这句诗。
想起我一位老街坊。前些年,老街拆迁在即,我好久没见到他。他比我年长几岁,住在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四合院里,房子是他父亲当年在前门布巷子里开布店赚的钱买下的。前两年,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人老了,朋友也都老的老,走的走,门前冷落鞍马稀,日子过得越发孤独、凄凉。
他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早都各自成家,都劝他赶紧签了拆迁协议书,换成楼房,或者换成现钱,到他们那里住,也好照顾他。但是,说了多次,他明白孩子的好意,却都不同意,就独自一个人住在这里,想的是,这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唯一念想。自己的儿女没见过父亲,他却是从小见过父亲,一直到为父亲送终。见过没见过,一起生活过没有,其中的感情,毕竟不一样。
孤独,是人生中的一种常态,尤其人老的时候。对付这种孤独,梅诗说的自煮茶,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招儿,便是说快板。他这人没别的爱好,从小爱说快板,是跟着戏匣子里播放的快板书,一字一句学来的。他这人有意思,一辈子就说一段快板《劫行车》,以前甭管到哪儿演出,总是《劫行车》。
上中学的时候,和侯宝林的儿子侯耀文一起在广和剧场演出,侯耀文说的相声,他说的快板,还是这段《劫行车》。尽管后来侯耀文出名了,他只是工厂磨砂工退休,但那是他的高光时刻。
我就是在广和剧场演出时认识的他。我笛子独奏,那时,我上初中二年级,他已经上高二了。
每次我去小院找他,他总会给我说个快板《劫行车》。起初,他找出他的那副磨得油光锃亮的快板,能一口气说出整段的《劫行车》。最近这两年不行了,快板找不着了,只能说其中几句了。毕竟老了,年龄不饶人。
如今每一次去,他给我说的都是这几句:“突然间黑云密布遮天日,哗啦啦,雨过天晴散了热,好一阵大雨似了瓢泼……”紧接着又说:“升官发财坐汽车,外出还能带俩老婆……”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每一次去,他都会对我说这几句。说完后,他哈哈大笑,问我说得怎么样?
每一次,去他的那个小破院,他都会对我说这几句《劫行车》。这是我们见面的保留节目。然后,他才想起给我倒茶。其实,那一壶茶早就沏好了,在壶里泡老半天,茶水都泡淡了,他自己一直喝着,等着我的到来。那个茶壶是把提梁壶,白釉面上画着几个古装美人。他说这是把老壶,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差点儿没让他儿子拿到潘家园给卖了。
前几天一个晚上,趁着天还没凉,去他的小破院看他。老街上,住户不多了,小院破旧却安静,月光不大清澈却还明亮,却没听他说这几句《劫行车》,已经有两次没听他说《劫行车》了,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我问他:怎么不给我说说你的《劫行车》了呀?
他摆摆手说:都……都老掉牙的玩意儿了。
他今年八十一了,老了,忘性大了,说话也不大利落了。我看得出来,他已经记不清《劫行车》这几句词儿了。但是,他没有忘了给我倒茶,茶还是沏在那把老提梁壶里,月光下,茶和壶一闪一闪地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