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探险、徒步越来越流行,并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一阵“户外徒步热”。然而,意外事故时有发生,参与者被困、受伤,甚至死亡。最近三个月,北京地区发生数起驴友登山被困事件,应急救援队伍出动人员搜山救援,再次引起人们对野外探险、登山徒步如何保障安全的讨论。
北京登山徒步发展势头正猛
“远离都市、屏蔽工作干扰,在山野间挑战自我,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这样的活动宣传语吸引着越来越多上班族加入到户外徒步的队伍中。徒步爱好者们不断“卷”出线路新难度,在求险、求极致中超越自我,也持续拉升着这项户外运动的安全风险水平。
阿凯是一名资深徒步爱好者,他的徒步活动几乎绕不开登山。爱上徒步的六年里,阿凯创办了一个以北京地区为主的户外活动团队“徒步强国”。这些年,阿凯几乎走遍了北京及周边地区的所有知名徒步线路,高海拔野山、雪山上,留下了他的脚印。
登山这项运动,门槛较低。在社交平台上,不少游学、亲子活动的推荐里,都少不了登山。“风景好,还能锻炼身体,爬山不分年龄。”阿凯表示,一些高度商业化的景区已经不能满足登山者的需求,他们开始选择未经开发的、具有原生态特点的野山。
在北京,这样的徒步山地不少。东灵山、香山-八大处拉练、百花山、灵山脊线等,都是徒步圈中的热门线路。阿凯举例,房山区猫耳山是他团队曾经发布的徒步线路之一,为“中级进阶”难度,网上发布的帖子里特意提醒“恐高勿报”。在“徒步强国”发布的徒步活动中,各条线路都会按照海拔高度、爬升高度、路程总长等参数,划分为休闲、初级、中级、高级等级别。
近年来,北京的登山徒步活动呈现稳步增长势头。“2022年左右是一个小高峰,后来喜欢徒步的人每年都在稳步增多。”阿凯介绍,慢慢发展、组建起来的徒步登山俱乐部在北京起码有100个,他们会为徒步爱好者配备领队,提供车接车送等服务。
从相关行业的经济发展中,也能看出“徒步热”。根据某头部OTA(在线旅游)平台数据,与2019年相比,2023年户外运动相关的订单人次增长14.99%,2024年上半年的同比增速达到59.78%。
“不专业”的徒步经验帖成意外频发推手
最近三个月,北京地区发生了数起驴友登山被困事件:男子攀爬猫耳山被困悬崖边,于次日凌晨获救;驴友在黄草梁深山迷路,被困15小时;三皇山野山地段发生31人被困事件……
中国探险协会发布的《2023年度中国户外探险事故报告》显示,据不完全统计,2023年我国共发生户外探险事故425起,涉及人员1350人,受伤320人,死亡及失踪182人。户外登山徒步,意外频发。
“每个人享受这项活动的理由都不一样,有些人喜欢刺激,有些人喜欢看风景,有些人想要交朋友。”阿凯说。在“徒步强国”每场活动的开头,总会有这样一段话:“徒步不等于郊游,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是家常便饭,走野路、钻树林、四肢并用是常规操作。从未徒步过的人,在第一次徒步之后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从此爱上,要么从此不再徒步。”
难度越大的徒步线路,参与者要做的准备更多,对各方面素质的要求也会更高。向参与者提示难度等级,一定程度上是在对参与者做筛选。阿凯说:“现在很多社交平台的帖子里会有一些不负责任的推广字眼,比如‘有腿就行’,这其实是把难度过分缩小了,会误导一些人。”
兼具一定社交属性的登山徒步活动,在互联网上“势头正盛”。社交媒体平台助推徒步活动“野蛮生长”,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现状。在这些平台上,部分徒步活动发布者的专业性无从考证,出现安全问题无法担责。
某些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布的“钻空子”经验帖,往往具有安全隐患。记者以“北京徒步”“惊险徒步线路”“小众徒步”等关键词在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上检索后发现,这些平台上均出现了大量野游探险笔记、徒步线路分享。有的帖子会写明线路风险提示,有的则毫无提醒,甚至还会教网友如何绕过守山卡口、走险段,突破原本封闭的区域上山。
例如,在一条名为“丫髻山不需要买门票了,徒步宝子的福音”帖子下,点赞人数众多,发帖人详细介绍了如何避开景区收费大门,从旁边的野山绕到景区里,同时配有在山石边的“美照”,告诉大家绕行的一路上有不少“出片”的取景点。
户外登山徒步的组织者,需要对参与者的安全负责。今年12月,北京市平谷区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案件,当事人在徒步时偏离线路突发疾病意外身亡,法院认定当事人承担主要责任,而被告活动组织者未尽到更高程度的注意义务,需要承担次要赔偿责任。
同样,今年11月,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人民法院审理了一起家属诉自助游组织者民事赔偿案件。在该案中,当事人登山途中坠落身亡。法院审理认为,组织者未就登山危险性做出真实说明和明确警示,也未采取任何防止危险发生的必要措施,最终被判处承担15%的赔偿责任。这样的判决是有依据的。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八条规定,群众性活动的组织者未尽到安全保障义务,造成他人损害的,应当承担侵权责任。
专业救援队伍“知险而上”
登山、徒步本身就具有危险性,并不是只要有专业领队带队就万无一失。
今年10月底,房山一渡三皇山野山地段就发生了一起团队被困事件。这是一个70余人参加的亲子活动,在下山途中,队伍内31人迷路被困,其中包括15个大人和16个小孩。房山区消防救援支队城关消防救援站站长潘正飞带领队伍,参与了这次救援。
潘正飞回忆,当天迷路的队伍中,还包括一名向导。“接到报警电话时,我们得到的信息是团队里有老人、小孩,因为天黑和走错路,不敢下山,就连向导也迷路了。”幸运的是,今年七八月份,潘正飞和队伍曾在三皇山做过训练,对地形相对熟悉,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救援难度。
“山上都是小土路,杂草丛生,有些地方落差比较大,会形成小悬崖,需要攀爬才能通过。”潘正飞的消防救援队日常会在周边一些知名野山上进行山岳救援实操演练,熟悉线路的同时,也为可能发生的救援行动做准备。
“一双舒适的登山鞋,作为辅助的登山杖和手套,再用背包带上一些必要食物和小工具。”潘正飞介绍,上山救援,需要的装备不多,但基本的辅助工具要有,比如夜晚,手电这样的光源就必不可少。在辖区内的野山进行演练的时候,即便是登山经验丰富的消防救援队队员,也会遇到摔倒、受伤的情况。“山路难走,不论是石头路还是土路,如果是雨后或者雪天,都非常湿滑。”
猫耳山、车玉沟、窟窿石、红螺三险等,是房山区户外徒步的热门线路,也是城关消防救援站负责的范围。迷路、天黑被困、不慎受伤、失温缺水……潘正飞的日常工作中,登山救援事件并不少见,其所在的消防站每年都会接到三四十起相关警情。
今年12月初,房山区猫耳山也发生了一起驴友被困事件。这名40岁左右的男性驴友回忆,自己独自攀登猫耳山,在经过一个大石缝时不慎滑落,被困在悬崖边。“刚才有个很大的动物从我身边跑过去,吓死我了,我现在都不敢动。”这是该驴友被困后发出的信息,数小时后,他才被救援队救下。
类似的事件,猫耳山发生了不止一次。
今年12月8日,潘正飞在傍晚接到了一个救援请求。他回忆,是两名20岁左右的大学生爬山被困猫耳山。“接到电话之后,我们就立马出门找人了,幸好他们懂得一些爬山的基本常识,使用了户外登山软件,所以我们能够通过他们的登山轨迹确定位置。”次日凌晨1点多,潘正飞的队伍找到了这两名被困大学生,并将他们护送下山。“当晚我们下山花了三个多小时,几乎比平常多一倍时间。”
这些意外频发的山岳地形复杂,每年春秋两季是意外发生的集中期。潘正飞说:“五六月、十月,爬野山的人会比较多,因为天气比较凉爽。冬天可能为了看雪景,也有少部分人会去山上。”
特殊天气救援,任务更重。今年年初的一个下雪天,加上潘正飞所在的救援队出动了上百人,花了近30个小时,才找回被困猫耳山的五名高中生。“那天山上很冷,路特别滑,走山路要更小心,不然就会掉下悬崖。”潘正飞回忆,在找到被困者后,还需要立马展开应急救援工作,比如取暖、补水,帮助被困者恢复体能。
实际上,在执行救援任务的过程中,救援队面临的危险并不比探险者少。去年3月,北京怀柔蓝天救援队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在箭扣长城搜救被困驴友时,遭遇岩体坍塌不慎坠亡,年仅32岁。今年10月,四名旅游登山者穿越秦岭冰晶顶被困,救援队在山上松树挂雪且风大难以行走的条件下,仍上山救援,险些失温。12月14日,两名驴友被困北京市门头沟区铁驼山,在下山途中的悬崖处,救援队搭起人梯,让被困者踩着肩膀下撤。
代价是惨痛的,这也引起了公众对于公共资源浪费、产生的救援费用谁来负责的讨论。记者在检索多起驴友被困事件的官方通报后发现,救援队伍多由各方救援力量组成,主要包括当地消防救援队、民间救援队以及周边熟悉地形的村民。这些救援行动,大多数是公益的。
但近年来,随着“驴友”任性探险事件屡见不鲜,意外事故频发,我国多地相继推出了有偿旅游救援制度。《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第八十二条第三款也规定,“旅游者接受相关组织或者机构的救助后,应当支付由个人承担的费用”。比如,今年11月,江西五名获救驴友就向宜春市奉新县支付了2万元救援费用。据媒体报道,这是江西省首次对违规探险造成的公共资源浪费行为进行追责。
山区所在乡村面临管理和发展两难
这类意外频发的野山,难道没人管吗?其实不然,根据相关规定,野山也有相应的监督管理部门,林业、园林以及自然保护区管理中心等机构,需要对野山进行部分管理工作,涉及生态保护、生态资源监测等内容。
此外,负责野山监管的还有村庄。根据《北京市森林防火办法》,每年11月到次年5月底,是北京市森林防火期,在这期间,各相关单位需要对辖区内的野山进行森林防火工作。以猫耳山为例,海拔高达1307米,山势较陡,又因深厚的历史文化而深受徒步登山者喜爱,是房山区西山的主要山峰之一,也是房山区南窖乡三合村负责的辖区。今年11月起,三合村指派了20名护林员,对猫耳山各个高点进行防火监管,工作时间为整个白天,并在山底入口处设置卡口,劝返登山人员。到了夜晚,三合村便会用焊接的围挡封锁入口,严禁人员进入。
三合村党支部书记付振宇介绍,猫耳山只有一个进山入口,在这里设置卡口,会有4名人员进行劝返和登记工作。“森林防火期是对所有人员都进行劝返,登记是针对本村一些需要上山进行祭祀的村民,他们自小在山上生活,对地形熟悉,但也有时间限制,中午12点之前必须下山。”
十年前,三合村在猫耳山上修了一条上山步道,当时依靠人工和牲畜将石板和水泥一点点运到山顶。付振宇说,如今这条步道上杂草丛生,不好行走。而且随着近年来生态环境改善,山上的野生动物也多了起来。“比如野猪这样攻击力强的动物,遇上了还是很不好应付的,我们只能尽量劝导大家不要上山。”
一米多宽的上山步道,熟悉地形的人也需要两个小时才能登顶。付振宇说,原来的猫耳山根本找不到路,有些地形需要趴着身子,钻过小树林才能通过。“这里并不是经过开发的旅游区,既没有护栏,也没有铁链等辅助设施,存在安全隐患。有些不听劝的游客进山发生意外,我们很担心,也很无奈。”付振宇介绍,驴友发生意外时,村里几名熟悉地形的村民也会加入到救援工作中。
回顾今年内发生的多起登山徒步意外事件可以发现,总有人不听劝阻,无视景区提示。5月份,北京市怀柔区三名大学生在未开放的箭扣野长城露营,凌晨被雷击中,其中一人被雷击后晕倒;10月底,江西省奉新县五名驴友不顾当地群众劝阻,执意进入百丈山未经开发的山区“天狗岭”探险,被困18个小时后才被救出;11月中旬,一名驴友从圣堂山景区经小路违规进入广西大瑶山国家自然保护区探险,迷路后不慎摔倒……这些意外事件中,第一责任人都是参与者自己。
管理的另一面,还隐藏着村庄对发展的期待。过了森林防火期,猫耳山的卡口设置便会稍微放松些。付振宇表示,只要做好姓名、电话、预计下山时间等信息登记,检查确认未携带火种,便会放行。
三合村是一个自然村,早先村民的生计依靠煤矿产业,后来煤矿关停,村庄的产业发展式微。近些年,徒步登山活动的流行让村庄看到了新的发展方向。付振宇说:“村庄想要发展,就需要人气,猫耳山的环境好、历史底蕴丰厚,依靠这个就吸引了不少登山爱好者。我们也在思考,如何能利用好猫耳山这一资源,做好相应的服务和安全保障。”
专家:国内徒步旅游缺乏强有力的产品评价体系
意外频发的户外登山徒步,将何去何从?
新时代文化旅游研究院院长吴若山认为,作为一项结合了自然探索与身心挑战的户外活动,登山徒步的要求和规范对于保障参与者安全、维护活动有序性以及保护自然环境至关重要。基于多年实践经验,目前行业内已经形成了一套基本规范。
2003年,国家体育总局发布《国内登山管理办法》,规定了登山活动的申请和批准程序、安全保障措施及环境保护要求,让国内登山活动管理走向规范化。2022年,国家体育总局又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户外运动项目赛事活动监督管理的通知》,对户外运动项目、监管事项等内容进行规范和细化。此外,各地相关法律法规也相继完善。
吴若山介绍,户外运动的参与者应该具备健康的体魄,无不适合运动的疾病,同时要具备基本的户外徒步知识和技能,并了解基本的户外安全常识。
“行为规范是确保活动有序进行的关键。”吴若山提到,参与者在户外活动过程中,应遵守活动主办方的规定,不可随意离开指定线路或区域。同时,参与者应尊重自然环境,保护生态资源,遵守环保规定,将垃圾带回指定地点处理。
在安全方面,则需要进行风险评估和紧急处理。比如,户外活动主办方应对活动线路进行风险评估,制定应急预案,并提供必要的紧急救援服务。参与者则应提前了解活动线路的风险情况,做好相应的准备和防护措施。以阿凯组织的徒步活动为例,在出发前,他们会为参与者购买专业意外保险,保单内容、效力以及获赔程度视具体情况而定。“户外活动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购买保险也是对自身权益的保护。”阿凯说。
近年来,商业运作的户外徒步运动组织和俱乐部增多,良莠不齐,网络空间造成的信息差容易误导公众和参与者。吴若山提出,政府和相关机构需要加强对这些组织的监管,确保它们具备合法的经营资质和专业的服务能力。“比如组织者应提高自身服务质量和管理水平,为参与者提供更加专业、安全、优质的服务,同时加强安全教育,建立完善的应急预案和救援机制,确保在紧急情况下能够迅速有效地开展救援工作。”
我国正全面进入大众旅游时代。吴若山指出,在生态旅游大力发展和旅游者需求日益个性化的背景下,户外徒步日益受到市场青睐,植物景观、气象景观和地文景观等三大主题成为构建徒步旅游热门线路的资源本底。但将资源转化为产品的过程中,各地的标准、参照不尽相同。“总体上看,目前国内户外徒步旅游缺乏强有力的目的地或线路产品系统评价体系,不利于及时消除安全隐患、提升旅游品质。”他建议,相关部门可结合地理数据、气温变化、活动时长、人体活动量等,精细发布徒步旅游活动舒适度指数,为游客做徒步旅游决策提供参考。
此外,各地还应积极引导有条件的旅游吸引物,如A级景区、旅游度假区、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镇等,结合自身条件开发普适性更强的徒步旅游线路,丰富户外运动供给。同时,为推动户外徒步旅游高质量发展,各地还需进一步完善应急呼叫系统等户外运动旅游设施建设。
新京报记者陈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