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规入矩纵心皓然——读赵孟頫行书《雪赋》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2-19 15:34:11

何汉杰

赵孟頫行书《雪赋》有两本,一本书于大德二年(1298)冬至日,时年赵孟頫45岁,现藏山东博物馆;一本书于大德四年(1300)七月末,时年赵孟頫47岁,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中前者落款曰:“大德二年日短至写与班彦功”,日短至即冬至,在冬至日书《雪赋》,可谓得时之宜。于是,南朝那场岁暮的雪,“散漫交错,氛氲萧索”,下了快九百年,化作赵孟頫笔下优美的点画,又在之后的七百多年里,“烂兮若烛龙”,让这个黑夜最长的日子,多了几分温暖的回味。

友人书事

大德二年本《雪赋》,纵22.5厘米,横192.9厘米,共73行,每行9至11字,以乌丝栏相隔。关于此本之真伪,曾经颇有争议,后山东博物馆工作人员请著名古书画鉴定专家谢稚柳先生鉴定,确定为真迹,并且将其留在上海博物馆揭裱。谢先生跋曰:“右赵松雪《雪赋》,书于大德二年,时松雪年四十有六,松雪正书传世者视其行草书为少,此卷是其中年用意笔。予尝见松雪大字正书杜少陵《秋兴》八景,卷后有至治二年重题,云:‘此诗是吾四十年前所书,今人观之未必以为吾书也。’此卷所书视其后期笔,形神已具,非与其二十许时笔可比。其为真迹无疑,诚足珍也。庚申夏初,稚柳观,因题。”其中指出此卷为赵孟頫中年用心之作,已经初具成熟时期赵氏书风的形神。谢稚柳先生鉴定擅长从风格流派入手进行断代辨伪,确实,此卷不论从用笔、结体的具体特色,还是风格、神韵的整体感觉,都初具赵书那种精熟、果断、流美的面貌。至于“年四十有六”之说,因古人称年龄多尚虚岁,且书此卷时,赵孟頫确已过了四十五周岁。

从落款中可知此卷《雪赋》是写给好友班彦功的。孙楷第《元曲家考略续编》说:“班彦功,名惟志,号恕斋,汴梁人,寓杭州。师事邓文原。文原善书,与赵孟頫齐名。元贞间,徽仁裕圣皇后命以泥金书大藏经。文原应聘,率惟志等二十人北上……写经毕,弟子二十人皆赏官。然不知惟志得何官。”赵孟頫亦曾书大藏经,《新元史·赵孟頫传》曰:“大德二年,除汾州知州,未行,召书金字藏经,仍命举能书者自随。事竣,改集贤直学士,行浙江等处儒学提举。”此卷《雪赋》应是在书泥金大藏经之后所写。

班彦功能从邓文原应诏书大藏经,可见亦是善书之人。此卷后有宋末元初词人、书画鉴赏家周密跋语,曰:“子昂八法之妙,未见有能争衡者,然特自珍重,虽亲若旧,不轻畀之,君何得之多且旨耶。当必有其道矣。弁阳老人书于小疋斋。”其中“旨”为美意。周密称赏赵孟頫书法的精妙无敌,又说赵氏书法不可轻易得来,而班彦功却能得到赵氏很多很好的作品,这之中一定有原因。周密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想来,其中必定有二人的相赏相惜。

中年笔墨

赵孟頫的书法以精熟著称,其风格的形成有一个过程,此卷《雪赋》可作为他风格初成期的样本。文徵明跋此卷曰:“右赵文敏公所书《雪赋》。公早年学思陵书,独有南宋气习,中岁师李北海,出规入矩,不少放纵。此卷大德二年书,是岁戊戌,公年四十有五,正中年,笔或疑其拘窘,而藏锋敛锷,一笔不苟,要非他人所能,而周弁阳题识珍重尤可宝也。嘉靖丁巳四月五日文徵明题,时年八十有八。”文徵明题跋时已经八十八岁,眼光毒辣,看出了其中的拘窘之态,也看到了他人不能为的不苟之气。诚然,此卷的可贵处正在于其中的初成气象,我们由此看到了一个笔下谨严而不失活泼的赵孟頫。

通观此卷,乌丝隔开的各栏之间距离宽绰,即使略呈扁形的字在其中亦伸展有余裕,而行内上下字也间隔有度,所以通篇呈现出一股舒朗松透的气息。正如雪之初下,连绵不断,却自有一种洒脱。在七百多年的岁月中,此卷虽因水渍而多有残缺,却也增添了一种雪舞的朦胧感。残缺处留现的笔墨,更以一种顽强的毅力昭示着昔日的神采。

细看用笔、点画。用笔则起笔处多出锋,收笔处多敛锋,行笔多顺势直行,有一种欲露还羞的情态。点画一则流美而不失沉实,如“委”“集”之长横,形态一波三折,而起笔、收笔处都有顿笔动作,多有楷书法度,整个笔画便沉实不虚浮;又如“起”“之”之横捺,起笔处承接折下之势,含首拱背,再顺势向右拖出,行笔坚实,收笔处顿笔作结,整个笔画形态起伏,却力贯始终。二则婉转而不失果断,如“而”字之横折钩,形态圆润,或圆折而上钩,或圆转而内钩,均行笔干净而果断,全无拖泥带水之滞涩感;又如“是”字之下部,笔锋上下左右翻飞转动,而笔笔见力量,处处有呼应。三则均匀而不失对比,全帖点画总体上粗细相当,雍容丰润,有匀净之美,而局部时有较细的笔画作为调剂,增加了瘦硬的气质。如“集”字之横画,“俪”字之单人旁,书写时笔尖提起,笔锋如利刃分纸,刚健有力,与其他笔画的丰腴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赵字极出彩处,却也是容易忽略的地方。不过也需要注意的是,如果跟成熟时期的赵字相比,此卷中一些笔画尚有失控的状态,如“丈”字之撇画起笔过于肥厚,字形难以挺立;“兰”字左侧竖画与右侧竖弯钩笔形一致,粗细失调,缺乏呼应,这大概就是文徵明所说的“拘窘”。

再看结体,此卷字形多有呈扁形者,整体则扁、长错杂。这与其用笔特征是相互关联的。其中用笔始露而终含,横向笔画如长横、横捺等往往被拖得很长,竖向笔画如竖、斜钩等则要么被缩短,要么被横向笔画削减分量,整体呈现出一种横向开张、竖向压缩的态势。如“耳”字之竖画被压缩,横画被拉长,本来自然竖长的字形呈现出扁方态势;“灭”字之斜钩写得很长,却被横向的笔画占据了风头,整体字形在视觉上也呈扁长形。

不论是用笔、点画,还是结体,中年的赵孟頫,确实有一种“出规入矩,不少放纵”的书写状态,不过异于后期技法精熟,几乎万字一同的情形,《雪赋》中还在力求变化,也颇见潇洒。如“而”“思”等字在全卷中多次出现,写法各有不同;又如“迺(乃)”等字之横捺笔画,平拖向右出尖,下笔直接。这种既有法度又求活泼的情形便是赵孟頫中年转型时的书写状态。文徵明说他“早年学思陵书”,“中岁师李北海”,确实在此卷中能看到宋高宗赵构的那种妍媚之姿,无论是用笔的入纸姿态,还是笔画的舒展洒脱,都是如此;不过其中也明显呈现出一种李邕式的外拓舒展的结体方式和笔力豪健的转折笔画,如“雪”字,不论横钩还是横折,转折处都有用力斜切的笔势。这种求妍媚又露豪健的情形便是赵孟頫中年笔墨的风格特征。

南朝风华

凡大书法家所写,往往文与书皆有可观。《雪赋》为南朝名文,又收入《昭明文选》,其流传可谓广矣。赵孟頫先在冬至日书《雪赋》,两年后又于夏日再书,可见对此文之欣赏。时近冬至,我们不妨顺着赵孟頫的笔墨,感受一回南朝的雪。

在谢惠连的笔下,时值年末,天色已晚,寒风郁积,愁云不散。梁王在兔园置美酒聚宾朋,召来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宾客坐定,片刻工夫,便微霰飘零,密雪降下,如此情境,怎能不歌咏!梁王自己歌吟《北风》之曲、《南山》之篇还不够,便让司马相如以高妙之文思、华丽之辞采,状目下之异景。司马相如先是引《诗经》《楚辞》中对雪的吟咏之辞,继而描绘严冬寒气上升,焦溪干涸等情形,于是雪便有了不得不下的理由。其中极精彩处是对大雪情状的描绘,“散漫交错,氛氲萧索。蔼蔼浮浮,瀌瀌弈弈。联翩飞洒,徘徊委积。始缘甍而冒栋,终开帘而入隙。初便娟于墀庑,末萦盈于惟席。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眄隰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岩俱白。于是台如重璧,逵似连璐。庭列瑶阶,林挺琼树。皓鹤夺鲜,白鹇失素,纨袖惭冶,玉颜掩姱。”大雪飞扬交错,时而聚集时而分散,纷纷扬扬,无边无际。开始沿着屋脊覆盖栋宇,到最后透过帘幕进入房室;起初轻盈回旋于阶下,后来飘舞萦绕于帷席。这雪从天地间下到了房室、帷席,仿佛不请自来的高士,心地通透而又温润圆融,可以随方物而成为玉珪,又能够随圆物而成为玉璧。于是原野万顷如缟素,山岭千峰尽明洁,台阶似玉砌,树木生琼枝。在这雪面前,连洁白的仙鹤、鲜艳的白鹇也失掉了往昔的华彩,美人也显得过于妖冶而不复平常的容姿。雪的美不仅止于此,尚有积雪未化时,阳光照耀下的辉煌;冰柱悬檐时,状若珍珠般的灿烂。

在司马相如的感动下,邹阳、枚乘相继作歌吟。然而面对这样的大雪,这样的欢会,人常乐极而生哀情。司马相如赋到最后感叹“驰遥思于千里,愿接手而同归”,交积的霜雪和离枝的落叶让他想到千里之外的知己,希望能携手同归。而邹阳则感慨“怨年岁之易暮,伤后会之无因。君宁见阶上之白雪,岂解耀于阳春”。年岁飞逝,此后或许相会无因,如同阶上白雪,阳春三月便不复存。时光的流逝,使人不禁扼腕。枚乘作终章,从情绪的失落中超拔出来,说雪随时节降下又融化,夜幕之中不掩藏其皎洁,阳光之下不强展其气节,“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洁白本随机遇立,玷污由浸染而成,不妨心胸坦荡,无虑无求,任意西东。

读《雪赋》可见人于天地间的感兴,也可见南朝士人在生命慨叹中的超脱。人生天地间,如何能不被春花秋月、夏树冬雪所触动呢。雪属于冬天,它带来寒冷,也施与洁白,让人在身体的酷冻中获得精神的涤洗,于是能够坦然面对人生的种种。《诗品》引《谢氏家录》说谢灵运曾梦见谢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句,是啊,冬至来了,也许雪也会来,经过雪洗的心灵,自会生一种池塘春草、园柳鸣禽的活泼与天然。

赵孟頫行书《雪赋》(大德二年)22.5cm×192.9cm山东博物馆藏

李邕《麓山寺碑》(局部)

赵构行书《七言律诗》(局部)绢本48.7cm×70.3cm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赵孟頫行书《雪赋》(大德二年)(局部)

赵孟頫行书《雪赋》(大德四年)(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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