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趋古步今”刘一闻作品展在上海海派艺术馆开幕。
刘一闻是当今书画篆刻家中最具古典风格之美者之一。在五十余年的艺术道路上,他崇古而自我,其作品既有古意,又有个性。
如今,年逾古稀、声誉日隆的刘一闻,依旧坚持“沿着一条典雅之路走”,决不接受艺术的“江湖化”。
上观:这次展览的题目“趋古步今”从何而来?
刘一闻:我一直在艺术创作中探索着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小心翼翼地“趋古步今”。“趋古”,并不等于完全模仿古人,和古人写得一模一样。“步今”,不等于表面上的创新。事实上,我很少提及“创新”二字,因为如果自己的“本钱”不够,是很难真正实现创新的,只有积累得够多,方能水到渠成。
上观:展厅里的第一组书法作品简洁大气。“典正”“望岳”“无碍”“至极”,这八个字有什么含义?
刘一闻:这八个字涵盖了这次展览的主题:“典正”出自《颜氏家训》,意在树立一种典雅大气的风格。“望岳”就是要往高处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无碍”是一种通达自在的境界,在遇到障碍时要保持坚定的信念。“至极”就是要做到极致。
熟悉我的朋友可能知道,我平时写行书、楷书比较多,隶书、篆书比较少。这四幅作品,我分别采用了四种字体:“典正”是楷书,“望岳”是篆书,“无碍”是隶书,“至极”则是草书。
上观:紧接着是一组《行书杜甫秋兴八首》,字里行间透出您对杜甫的欣赏之情。
刘一闻:历史上有很多书家都写过杜甫的《秋兴八首》。这次我用的是尺八屏,写得有一点辛苦。因为这八幅作品的落款高低要尽量一致,而我比较随性,不习惯进行精确的计算。而且我用的都是清末老纸,很珍贵,下笔的时候多少会有一点顾虑。
走过一点“弯路”后,待到正式创作时,一上午就成了五幅。写书法有时候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上观:除了书法作品,这次展览还呈现了您多年来创作的扇面与绘画。我发现您很喜欢画竹子?
刘一闻:是的,我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就开始画竹子,最初是因为写完字之后舍不得剩下的墨,同时也是为了调节心情,画着画着就喜欢上了。
画竹子其实和写书法有相通之处,都需要对笔墨有掌握力。从对笔性的要求来说,画竹子可能更难,因为画竹子一定要用中锋。有人可能以为,画竹竿才需要中锋,其实画竹叶也需要中锋,否则力度不够。
上观:您画的墨竹跟一般人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刘一闻:我画竹子的形态与章法,源于我过去在上海博物馆工作时所见到的历史上的书画作品,许多古代书画大家都爱画墨竹,阅览这些作品对我来说大有收获。
这和我的性格也有点关系,我从小就喜欢跟别人不一样,画竹子也好,写字、刻印章也好,都会下一番功夫,力求呈现独特的面貌。
上观:作为祖籍山东的上海人,您的艺术风貌体现了海派艺术的特点,但又不局限于江南之风。您对海派艺术是怎样理解的?
刘一闻:如果按照时间来看,海派书法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阶段。无论是前海派还是后海派,海派书画的一大特点就是赏心悦目。然而,真正能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之作,在赏心悦目的基础上都有一定的书卷气与文化内涵,有属于这件作品的独特气息,非常耐读。
上观:气息很难用语言表达,但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艺术作品的高下。
刘一闻:是的,我始终觉得,气息是我们做艺术的人需要追求,但又不太容易追求到的东西。它比较抽象,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模仿得来的。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书法也讲究气韵,但后者讲究的气韵是内敛的。而且气韵的前提是用笔与结构,否则根本谈不上气韵。
上观:对观众而言,如何感受一幅书法作品的气息与气韵?
刘一闻:我建议大家在欣赏书法作品时,首先要抛开一种思维定式——写得漂亮、气势大,就是好字;看不懂的,就不好。
我自己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小时候看到一幅字写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像印出来一样,就觉得是一幅好字。有了一定的阅历与积累,尤其是自己握起这支毛笔后,就一点一点开始学会分辨了。后来,随着眼界的不断开阔,欣赏过历史上的诸多经典作品后,就逐渐意识到:书法的好坏不在气势大小,而在于内涵的多少和格调的高低。有些作品虽然“看不懂”,但它的内核是美的。比如,徐渭以及张瑞图等晚明书家的作品,真的不太容易看懂,要读懂它们的美,必须具备一些基础。
如今,在我看来,一幅好的书法作品必须要体现传统,要耐读,有内韵,有格调,同时也应该是“干干净净”的。
上观:与欣赏绘画相比,欣赏书法需要更高的门槛。
刘一闻:的确,虽然两者的本质都是表现美、表达创作者内心所想,但绘画可以借助色彩、比例、构图来实现,书法只有笔墨与线条,它的美更为抽象。
书法不是单纯地写字,它的外延很大。一幅优秀的书法作品,有一种诗的美、音乐的美,让人读了以后能产生某种想象,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心灵享受。
“如果不读书,终究表面”
上观:内行人赞不绝口,外行人却看不懂,不得欣赏的要领,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如何在内行与外行之间架起桥梁?
刘一闻:我们从事书法创作的人有一种责任,就是要帮助更多的观众看懂书法,可以通过讲座等方式进行讲解,与观众多交流。
记得有一次,我举办讲座后,有一位观众发问:你说王羲之的书法好,但现在的人这么聪明,为什么就写不过古人?为什么一定要学古人?在上海博物馆工作时,我曾被观众问道:苏东坡的字到底好在哪儿?是不是因为他是大文豪,字才被挂在这里?
上观:为大众普及书法欣赏之道任重而道远。现在有一些内容十分通俗有趣,甚至是大白话的书法作品很受观众的欢迎,您怎么看?
刘一闻:确实,有些人还会写一些字体怪诞的作品,或者尝试用左手甚至左、右手交替的方式书写。这都是形式上的变化,只能解决表面问题。
在艺术上,认识是第一位的。只有认识精准,围绕于整个艺术的创作活动、思维活动才会准确。谢稚柳先生曾经对我说:“艺术需手段高明、识见高明,但如果不读书,终究表面。”这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除了技法要到家之外,还要在思想上、认识上不断进步,开阔自己的眼界。多读书,才能有完整的对待书法艺术的视角。
最近我正在读董其昌先生的《画禅室随笔》,其中的《论用笔》写得真好:“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海岳自谓集古字,盖于结字最留意,比其晚年,始自出新意耳。”“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是书法的八字真言。然而,结体需要点画之间上下惯势,米芾说自己是集古字,这是因为他在古字的点画安排上最留心,等到他晚年才自出新意。
哪怕只有一个知音,也够了
上观:在长期的创作过程中,如何才能走出自我?新意是可遇不可求的吗?
刘一闻:新意首先源于对书法、对线条保持敏感,其次就是我刚才说的要拓宽眼界。得益于在上海博物馆工作的经历,让我有幸与古人神交。我每次在库房里看到一件好的作品,就会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哪怕是很小的一笔,或者一个很小的细节,都会对我有所启发。
能与这些经典作品结缘,是我一生的财富。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举办这次作品展之际,我将向上海博物馆捐赠《中华民族印谱》原作共57件。
上观:您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似乎从来不追求热闹,您所追求的是怎样的境界?
刘一闻:我认为,从事艺术工作,不能满足于观众的掌声。对我来说,一百个观众中哪怕只有一个知音,就够了。因此我一直用专业而非市场的标准看待艺术,哪怕这条路人迹罕至,我也会继续坚持领悟传统,对抗平庸,追求崇高。
刘一闻1949年出生于上海,祖籍山东日照,从小受其外祖父、我国著名考古历史学家王献唐先生的熏陶和发蒙。在50余年的书、画、印实践中,他深得苏白、方去疾、方介堪、沙孟海、来楚生、唐云、关良、谢稚柳、陆俨少、商承祚、潘学固、钱君匋等先生的指导与影响,自辟蹊径,形成了典雅醇古的个人风格。
20世纪80年代,刘一闻即以典雅清逸的印风驰誉印坛。90年代起,他历任国家级书法、篆刻大展评审。2005年,在山东临沂“王羲之故居”建立“刘一闻艺术馆”。2015年,荣获全国第五届书法兰亭奖艺术奖。2016年,在上海成立“刘一闻大师工作室”。现为文旅部中国艺术研究院书法、篆刻院研究员,西泠印社理事,上海市书协顾问,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市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上海博物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