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妈妈,找回“全职自己”

新华报业网 2024-12-20 18:36:52

12月18日,南京市秦淮区图书馆沙龙室“秦”读互助小组迎来本年度最后一次活动。

特别要提及的是,参与活动的成员们都是“妈妈”,且多是“全职妈妈”。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这处似“乌托邦”的小屋,承载了她们的悲欢。过去两个月时间里,她们每周花半天时间,通过阅读探索与自我、与孩子、与爱人、与长辈的关系。

当这个社会催得人飞速向前,我们为何要关注聚在一起阅读、分享的女人们?当看似“家长里短”的微小议题被搬“上桌面”,“被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超能”女性有点累

“我曾经在企业做过人力资源相关的工作,随着孩子面临升学压力,我‘回到’家里。”李琳(化名)从职场回到家庭,生活却并没有想象中因此变得更容易一些。亲子矛盾、自我困惑、生活琐事都让她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她不断奔走,利用闲暇时间参加各类公益活动、父母课堂。

“秦”读互助小组也是她寻找“解药”过程中的一站。

“没走出来和大家交流分享之前,我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一个控制欲这样强的人,我以为对孩子的严格要求,其实都是控制。”李琳觉得读书互助小组,不仅让她从家里“走出来”,也从自己的困惑里“走出来”。

“秦”读互助小组规模并不大,每期不过十余人,年龄集中在30岁—50岁。这一阶段女性,无论在家中还是在社会里,都扮演着“顶梁柱”的角色,她们上有老、下有小,做妈妈、做女儿、做妻子、做员工,面对着家庭和工作的双重压力,有些人因不得已的原因选择“回到家庭”。当“回家”变成一种“需要”,“走出家门”则成为另一种“需要”。

“大家可以把‘秦’读互助小组视为一个第三空间,在这里可以放心读书、分享。”几乎每次课开头,授课老师叶云都会说这样一番话,“每个人经历不同,在生活上面对的挑战却是相似的,在前行路上能找到一些伙伴,变得更幸福一些,也许就是我们活动最大的目的。”

活动的主要发起人是秦淮区图书馆办公室主任伏龙,印象中,图书馆一般多会组织与青少年儿童相关的活动,为何秦淮区图书馆要将目光聚集在“全职妈妈”身上?

伏龙坦言,这或许与她拥有社会学相关背景有关,她一直对周遭世界保持审慎和观察的态度。“什么是社区?社区通过什么来联结?图书馆又能做些什么?”都是她常常考虑的问题。在她看来,一家区级图书馆并不仅仅是居民共同生活空间中的一处公共设施,而应当是可以用图书馆精神和文化庇护居民的一处“精神掩体”。

当她在图书馆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孩子、母亲、家庭,她发现每一个孩子的行为举止背后都藏着家庭的悲欢。母亲在家庭生活中的沉默和不被倾听,一直让伏龙挂怀:当一个女性不得不中断职业生涯退回家庭,那套从小到大适用的评价体系突然消失不见,丈夫、孩子、家里人是否能够理解?她的心里是否委屈?“我不是想做‘心理医生’,我只是想提供一个场所,让父母们能开心地在这里交个朋友,找到共鸣。”

共鸣确实存在。

“我是宝妈,也是全职太太,房子里整天只有我一个人,除了做饭打扫卫生,也就没事情可做了。所以,我买了只鹦鹉。”雪梅(化名)的分享起初显得很乐呵,这只被她起名为小白的鹦鹉,因为她每天不停地“自言自语”甚至学会了说话,会说“小白你好”“出去玩”“恭喜发财”,雪梅还充满私心地教它说“姐姐真漂亮”。

“但小白不够黏人,于是我又买了一只鹦鹉,起名叫做小太阳,出去遛弯的时候都可以把它揣在怀里,很亲人。”雪梅没想到的是,养鹦鹉这一相对“小众”的爱好,在现场也找到两三位成员的共鸣。“我也有养鹦鹉的经历”“我也是”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论她本人是否觉察到,外人看来这个故事似乎极具隐喻意味。赞美由小鸟说出,陪伴由小鸟给出,在樊笼里的或许不只是小鸟。

困境变成习以为常

因为照顾孩子,需要夫妻一方倾注更多力量,甚至是放弃工作,这个人大多是妻子;在经济不佳的年代,姐姐妹妹退学工作,哥哥弟弟有更多机会继续读书;当家庭中的亲密关系出现问题,找寻解决办法的人多半是妻子……“这些都再正常不过了,我们也没办法。”参与者这样说道,这种“隐形困境”几乎伴随了女性的一生。

“其实在每次招募推文的时候,我都会特意标注欢迎‘爸爸、祖辈’共同参与,可惜还没有一位妈妈以外的家庭成员参与。”伏龙说,互助小组的初衷是为所有居民建立一个更平等自由的交流空间,只不过很有戏剧性地吸引了充满自我提升欲的“妈妈们”。

这些妈妈们有着强烈的自我主体意识,但作为嵌入在更大时代背景下的微小个体,她们也面临着高度运转的社会和家庭生活所带来的高压、社会支持不足等困境,在“母职神话”的压力下卷入“育儿竞争”的自我消耗。

深入参与多期“秦”读互助小组,记者发现,这里的女性并非刻板印象里的“家庭主妇”,她们多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成为“全职妈妈”之前,她们中有的人就职于大学、设计单位、出版社等。

“孙女士,你也上去说说!”被伏龙“拱”上台后,坐在角落里的孙女士才露出“庐山真面目”。孙女士也是秦淮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并非“秦”读互助小组的固定成员,而是因为对这一形式充满好奇才来“旁听”。

“我结婚的前十年一直在租房子,那时很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糟糕的。”孙女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后面因为孩子要上学,他们全家买了一处位于宝华的房子,这也意味着她每天要在宝华和秦淮区图书馆之间往返,时间一长,身心俱惫。后来,她就下班路上去花店买一些鲜花,一路抱着坐地铁转公交骑电动车,把花插进花瓶的瞬间,才能缓和一些自己的难过。“家里有花,干干净净,孩子在学习,我在做家务,这个画面能治愈我。”

她们的表达有逻辑,甚至不乏批判性。谈及微短剧流行话题,佳辉(化名)慢条斯理地分析道:“微短剧通过夸张的戏剧性,给予我们亲密感、安全感、稳定感,让我们带入主角,从而激情澎湃,是不费力即可获取的精神快餐,但快餐里很少有供精神汲取的养料。”

她们探讨的话题也不全关于自己,更关于全体女性的权益。她们关心女性的劳动价值,呼吁家务劳动货币化;她们探讨为何女性在求学和职场上得到更少的机会。

当然,更多时候,她们是通过一个看似漫谈的话题,来反观自身。

今年第六期的共读书籍是一本名为《长大我要当老人》的绘本。“你有没有在生活的某个瞬间,觉得自己老了?”叶云抛出的问题,引起大家回应。“我发现晾10来件衣服的时候,胳膊已经很疼了”“现在不能熬夜,过了12点以后睡,第二天状态特别不好”“孩子的鞋码已经超过我了”……

这些自身对衰老的体验还会引得人会心一笑。不知怎地,话题慢慢转向参与者父母辈——衰老变成发自内心的无力感。

有人由衰老聊到了死亡。这是她们平常没有太多机会去聊的事情,“再度说出口、哭出来,心里好受多了”不止一位参与者这样觉得。

“我前一天得知自己怀孕,第二天就收到父亲生病的消息……”49岁的参与者聂平(化名)家住栖霞区,深受这一活动吸引,不顾路途远近一期不落地参与,这一期聊到父亲,她眼泪簌簌往下滚,“在物资贫乏的年代,父亲一个人打两份工,让我们衣食富足。”她记忆里的父亲是大暖男,会在下班时把热乎乎的烤山芋藏在棉袄夹里,进门前在门口跺两下脚,笑嘻嘻看着儿时的聂平向他怀里扑过来。

好在,衰老也不完全是坏事。“我的婆婆老了,反而活得很通透。”吴楠(化名)说,她教会我要为自己而活。她是70多岁的人了,毛笔字、弹古筝、打太极拳……每天在老年大学的兴趣课安排得满满当当,还去各地演出,每周上两节瑜伽课。

“是啊,他们不仅是健康,还能过来调整我的情绪,来帮我去更好地调整心态,所以我觉得,老了也有老的智慧。”有人发出感慨。

改变从接纳自己开始

在今年最后一次分享里,“接纳自己”是被提到最多的关键词:

“年纪一大,就会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长胖,虽然外貌并没有那么重要,但是这样会让自己觉得不舒服,舒服和自在是重要的。”

“从小每次写字被父亲看到都会被嘲讽‘你写字真丑’,时间久了每次当着别人面写字就会非常紧张,但最近来互助小组活动签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可以在这里平静地写出自己的名字了。非常感谢这个活动,让我有机会在能量非常低的时候学会接纳自己。”

接纳自己,进而看见自己,发展自己。

“作为全职妈妈,我觉得能学习一个技能还是非常重要的。”2024年,吴楠开始接受有声主播培训,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赚钱实现一个又一个小愿望,“比如女儿想继续学画画和舞蹈,我不希望跟她说妈妈无力承担每年几万元的补课费,我要用自己的能力告诉她‘想学就学’。”

“为了能更好地和孩子交流,我参加了心理咨询相关课程培训。”吴迪(化名)通过长达一年的理论和实践学习,希望能掌握心理学知识,看见自己“内心的冰山”,看到行为背后的情绪、想法和期待。把情绪处理好,让自己有更好的状态来面对孩子。

其实这并非伏龙第一次尝试“秦”读互助小组。去年,她曾组织过第一届“秦”读互助小组,“当时要求大家每周读一本书,可是读书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情,所以今年就将活动调整为看书为辅,交流分享为主,让大家畅所欲言。”

伏龙没想到的是,几乎每次活动,固定好的10点到11点半活动时间,结束时总是能拖延到将近13点。她更没想到的是,很多人真的在一次次活动的影响下,默默开始改变。

“在大家的影响下,我看了很多书,也感受到不能丢失自我的重要性。”汪颖(化名)的孩子已经二年级了,一直非常依赖她,汪颖很少有“自己的时间”。“现在我学会告诉孩子,周末两天妈妈也要‘下班’,大家要各自独立生活。”

更多人在这里成了朋友,不同年龄段的女性或许面临着不同的问题,“但我走过你的来时路”让她们成为思想情感共通的“姐妹”。

看起来“家长里短”的分享真的有意义吗?当被问到这样一个颇为冒犯的问题时,伏龙给了一个这样的回答:日常生活不仅仅由宏观的、结构性的大议题构成,那些微小的家长里短才构成每个人的生活,牵扯着很多人的精力、情绪、智力和注意力。它不被看见,不被文艺作品审美化地表达,但微小琐碎不代表不重要。

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在《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曾经提到,现代都市居民的社会交往往往是表面和短暂的,缺少在长期共同体生活中培养起来的扎根于居民现实生活需求的深切、稳定且真挚的陪伴与交流。或许,这种互助小组的实践,也是对滕尼斯的一种回应。

这个活动可持续吗?伏龙几乎没犹豫,“活动成员可能搬家了、不在附近了,或者人生走入下一阶段了,也没关系,因为改变的种子已经埋下来了。”伏龙说,公共图书馆将会永远“伫立”在这里,欢迎大家走进来、自己组织活动,让这里变成一个长期的精神“补给站”,影响到更多的人。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刘春蒋明睿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伏龙、叶云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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