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叶嘉莹先生对一名学子的影响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2-23 15:33:52

▌张鑫

叶嘉莹

小时候,是母亲最早引领我走上了读诗和背诗的道路。本科时,又机缘巧合进入了哲学专业学习,大二下学期,有一门专业课为《中国美学史》,其中也涉及了不少诗歌美学的内容。因为这门课,我开始阅读叶嘉莹先生的诗词赏析著作。

叶先生对诗词的分析和我之前读过的诗词赏析完全不同。在叶先生的著作中,她常常采撷某一组诗、词或某一位、某几位诗人的作品,从诗词本身讲起,将诗人的情感、经历融会贯穿其中,辅以大量的文学联想,列举诸多的相关诗句来印证诗人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展现诗词本身的美和意境。在对诗词文本的分析中,她的阐释也极为细致,有时候对一个意象的分析能够以此意象为线索串联起整个中国文化史。这是真正的活的文学。

叶先生早期的诗词阐释思想更多的是从中国古典文论的角度对诗词文本进行分析,尤其是受到老师顾随的影响很大。她的诗词阐释的核心思想“兴发感动”最早就是在这一时期逐步确立的。她认为,对诗歌的评价,不管是出于主观角度还是客观角度,都必须抓住读者本人的真切感受,探求诗歌中兴发感动的生命,从而完成诗歌兴发感动的创作生命。到了后期,尤其是她到加拿大、美国以后,她开始把西方文学理论创新性地引入到对于诗词的分析和阐释当中,开创了中国古典文论和西方文艺理论有机融合的独特的“叶氏阐释方法”。印象比较深的是她曾经介绍西方现象学学者希乐斯·米勒的观点,这位学者认为,在研究一个作者的时候,要看他全部的作品,而且他全部的作品尽管内容不同、风格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作者,他的心灵思想感情的本质,就像一个心灵中反射出来的千条道路,最终的本源只有一个。

有一段日子,我的时间变得相对充裕,几乎每天都泡在学校的图书馆,阅读叶先生的著作,不断地在阅读中被她的精彩讲解深深吸引。她将自己对诗词的感悟和自身阅历紧密结合,用“弱德之美”来面对人生中接连而至的挫折和考验,用自己的崇高人格为我们树立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光辉典范。

在阅读叶先生著作的时候,我感到最新奇的,还是她的研究和讲述方法的新鲜。比如,叶先生用女性主义的文艺理论来分析诗词中的性别观点,她说:“女性是男性眼中的他者,女性是男人的欲望对象,男性用什么样的眼光来观看女性呢?《花间集》里欧阳炯的《南乡子》这样写:‘胸前如雪脸如莲。’这是男性的眼光。‘耳坠金镮穿瑟瑟,霞衣窄。’彩霞一样的衣服,合身的,包裹着身体。‘笑倚江头招远客’,这是一个摆渡船的女子含着微笑在江边招呼远人来上船。这都是男人眼中的女性……”叶先生还从“读者论”和“作者论”两种角度来切入诗词作品。“作者论”是从作者出发研究作品,把作者的经历看作是作品的注脚。而“读者论”认为,一部作品,虽然经由作者完成,但它在被读者阅读之前只是一个半成品,是非自足性的,只有经过读者的阅读和观看后,它才是一个完整的艺术作品。不同的读者由于经历、出身、爱好、学术修养、性格志趣等各不相同,自然会对同一作品产生不同的理解。叶先生特别赞成阐释学中关于读者的能动性、阐释的多义性等方面的论述。她对西方文艺理论的灵活运用也使得她的诗词诠释充满了现代性。

后来,我逐渐接触到叶先生创作的诗词作品。她曾经自谦“最后才是诗人”,但我想这更多的应该是就其所投注的精力而言,诗词创作对先生而言只是工作之外的“余事”。然而即便只是“余事”,叶先生的诗词创作也可视为其苦难人生的全记录,更是其人生境界不断提升的印证。通读先生的诗词曲,从早期的清才英气,到中年的茹苦成甘,再到晚年的心动莲开,其诗词与人生之相契历历可见。她曾说:“古典诗词中所蕴涵的感发生命与人生智慧,支持我度过了平生种种忧患与挫折。”

通过阅读叶先生的著作,最重要的是先生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让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就是生生不息地追求。叶先生在书中说,忍耐寂寞也是人生的一大考验。她常说:“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心情过乐观之生活。”叶先生一生饱受苦难,但是她心中对祖国和对文学的热爱却始终如一。

2017年冬天,我从南开大学的公众号上得知叶先生要在学校举办一次公开的讲座。我立即购买了从沈阳前往天津的高铁票,于讲座的当天到达了南开。

讲座当天,连台阶上都坐满了听众,但还是有许多人没座位,工作人员最后竟然只好让我们坐在了舞台上的后方,面朝台下的观众。

叶先生终于来了,她身穿深紫色外套,衣服外面还披有绣着花纹的淡紫色披巾,雅致得体,落落大方。她佩戴着一副两边带有镜链的眼镜,尽管步履有些蹒跚,但精神矍铄、目光深邃。颁奖典礼结束后,叶先生作了主题为《“心中一焰”——我对后学者的期望》的演讲。当时她已经是93岁的高龄,却依然满怀激情、思维敏捷,她坚持站着讲课,而且一站就是三个小时。先生伫立在讲台上,似傲雪青松,如空谷幽兰,目光炯炯,语速舒缓,将过往故事娓娓道来。她顾盼之间的那种从容和自在,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中涵泳。她讲自己的人生经历、讲自己的诗词作品,也讲自己对后代的嘱咐和希望。她的一生经历战火纷飞、非常岁月、海外飘零、至亲离世,“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此间心酸,只有深宵执笔和泪吞。她说:“我之所以九十多岁了还要站在讲台上,是因为我真的热爱诗词,诗词中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要是不把它讲给学生,我上对不起古人,下对不起未来的学者。”她写有《绝句二首》,其中一首诗云:“不向人间怨不平,相期浴火凤凰生。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讲座的最后,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我把希望寄托在你们年轻人身上,希望你们都是织锦的天孙!”这句话可谓振聋发聩,是先生对后学的殷殷期盼,也是对传统诗词传承的深沉期许。

因为叶先生,我喜欢上了诗词,又因为喜欢诗词,我也拥有了独特而珍贵的求学与人生经历。她如一个燃灯者,让无数人看到了诗词之美,接引无数人走进诗词殿堂。

在叶先生生前的最后时光里,她依然在与时间赛跑,她录下吟诵诗词的声音,校对、整理自己的讲稿,要在有生之年为诗词传承作出更多的贡献。“好将一点红炉雪,散作人间照夜灯。”莲花已经凋落,但仍有莲子留给世人。“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尽管叶先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她留下的无比丰富的精神遗产,将永远滋养我们继续勇毅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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