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武成王”之谜与《封神演义》的叛逆精神丨文史哲

羊城派 2025-01-03 12:40:21

内容提示:除了战国时期燕国有过一个“武成王”之外,历史上的“武成王”一直是姜太公的“专利”;朱元璋废黜“武成王”姜太公的祭祀,是与废黜孟子的祭祀,禁毁、阉割《孟子》一书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上的“武成王”姜太公因为主导了“视君如寇仇”的伐纣斗争,被专制暴君摘掉了桂冠;小说的作者虚构出一个反抗暴君的黄飞虎,让他大胆讲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并高调给他戴上“武成王”的冠冕。

《封神演义》是我国文学史上影响最大的两大神魔小说之一,又是近几年影视改编的大热门。其基本故事情节,大家耳熟能详。不过,表层之下的思想内涵还有深入探索的余地。

《封神演义》的大框架是两条线索的交织,即人世间的武王伐纣、改朝换代与仙界的正邪相争、历劫封神。这两条线索既有关联互动的情节,也有各自独立发展的内容。相应地,小说的人物形象也就形成了“人界”为主与“仙界”为主的两大群体。“仙界”为主的,如元始天尊门下的十二弟子,通天教主门下的魔家四将之类。这类形象的特点是基本与“人”的生活毫无牵连。“人界”为主的,如西伯侯、周武王、商纣王、比干等,这类形象的特点是与“仙界”的争端毫无牵连,喜怒哀乐全是以凡人的样貌展现。

诚然,也有介乎二者之间的。但大体来讲,这部小说的人物形象“人”“仙”两分是其基本构架。

“人界”之中,全书着墨最多的是黄飞虎。他的姓名在全书中出现六百余次,有关他的文字超过六万,甚至超过了横跨两“界”、“封神”主角的姜子牙。另外,不仅他本人是故事的重要人物,作品里还写了黄氏家族的一干成员。重要的如黄天化。他是黄飞虎的儿子,拜在道德真君门下,一度是姜子牙麾下主要战将,屡立大功,如消灭劲敌魔家四将等,姓名在全书出现近两百次。还有黄飞虎的父亲黄滚、弟弟黄飞彪、妹妹黄妃、夫人贾氏、儿子黄天祥等。用于这些人的笔墨详略不一,但也各有表现。所以,作品中借杨戬之口评价黄家为“黄氏一门忠烈”。

如此牵三挂四写一个家庭,《封神演义》中仅此一例。

纵观全书,黄飞虎的故事有三个高潮:一个是救殷郊、殷洪,一个是打击苏妲己,一个是与纣王决裂,反出五关。如第一个,纣王听信妲己谗言,先是害死了姜皇后,然后又要斩草除根杀死两个儿子殷郊、殷洪。两位王子逃上大殿向黄飞虎求救,于是就开始了黄飞虎的故事。这一大段的回目是“方弼方相反朝歌”,其实从内容看,改为“黄飞虎私放二殿下”更为贴题。故事起伏跌宕,也可谓摇曳多姿。而这一番曲折变化的情节,作者足足写了一万余字,可最后终结于两位王子又被捉回,押上刑场斩首。也就是说,如果删去这一万多字,对整个故事的叙述没有丝毫影响。

那么,作者为什么要耗费这一番笔墨呢?这样写的效果何在呢?

其实,作者看似信马由缰,转了一个大圈子,使故事又回到了原地,但在“兜圈子”的过程中,一个人物的形象——包括他的身份、性格、处事方式,树立在读者眼前了。这就是黄飞虎。这一万多字,从殷郊、殷洪的角度看,故事几乎是停在了原地;但从黄飞虎的角度看,一个比较复杂的人物形象“无中生有”地开始树立起来了。接下来两个高潮是与苏妲己、商纣王的直接冲突。黄飞虎被逼到了无路可走的境地,终于与纣王刀兵相见:

飞虎只得催动神牛,一龙三虎杀在午门。……纣王抵敌不住,刀尖难举,马往后坐,将刀一拖,败进午门。

这一大段,作者又极尽心理描写之能事,刻画了一个“七世忠良”“官居王位,禄极人臣”的朝堂重臣如何在面临生死抉择时,终于走上“反叛”之路,义无反顾地反出五关,投向了敌国。读者至此,欲不叹息,欲不反思,岂可得乎?从文学效果看,这一大段描写,与《水浒传》写林冲“风雪山神庙”差可比拟。

接下来,是黄飞虎与商纣暴君决裂的高潮戏——反五关。黄飞虎反五关,作者足足写了三万多字,是全书“人间”故事的极致。

读者看到此处,不免会产生一个问题,就是:这样一个黄飞虎,由何而来?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问题,是因为他在书中的形象不同于通天教主之类“仙界”人物那样,自然具有向壁虚造的因子;还因为他在书中扮演的角色十分重要,是商、周两个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也因为作者在他身上用了这么多笔墨,使其不仅“戏份”出众,更是少有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

那么,他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样一个具有浓烈“现实”感的人物,我们到历史文献中查找,竟然毫无踪影!

也就是说,他不同于姜子牙,不同于比干,甚至不同于南宫适、散宜生这些轻笔淡墨的人物,完全不具有历史的真实性。

为回答这一问题,我们只能把视线移向文学的书写中。

原来,“黄飞虎”这三个字早见于另一部话本小说《武王伐纣平话》(下称《平话》),其中写道:

纣王大喜,问曰:“卿是何人也?”佳人奏曰:“臣是我王臣之妻。”纣王曰:“何人妻也?”“臣是黄飞虎之妻耿氏。……君不识我夫南燕王?”纣王大怒,把耿氏醢为酱,封之一盒,令殿使送与柘城县南燕王……黄飞虎便起三万雄兵,直到朝歌至近,下寨。……姜尚奏曰:“臣启我王,用兵五千,用将五人,来日活捉黄飞虎。”纣王大喜。

从故事梗概看,《封神演义》由此生发,当无疑义。不过细分析,二者的差异还是很大的,有些甚至带有根本的不同。

首先是身份不同。《平话》的黄飞虎是所谓“南燕王”,若从文中的“柘城县”“起三万雄兵,直到朝歌至近,下寨”看,这个“南燕”似乎还有藩属“外国”的嫌疑。这样一来,黄飞虎与纣王反目成仇的意味,便与《封神演义》“逼反忠臣”“自毁干城”的内涵完全不同了。

其次,从小说叙事的角度看,《平话》中黄飞虎的反抗,直接的后果是引出了姜子牙,姜子牙从此走到了舞台的中心。而黄飞虎自动销声匿迹,直到故事终结才又从遥远的南燕过来露一次面:

有人报曰:“西南见一队军,拥一员将。”至近下寨,令一小卒,来见太公,言曰:“南燕王黄飞虎至,愿助气力伐纣。”太公闻言,奏武王曰:“有黄飞虎至助大王伐纣者。”武王大喜,便封为先锋招讨大将军。南燕王遂合兵伐纣。

《平话》的这个“黄飞虎”,自身在故事中似乎没有多大价值,几乎就是姜子牙出场的一个引子。由于颇有赘指的感觉,似乎可有可无,所以“伐纣”系列中的《列国志传》就把这个形象完全舍弃了。

我们如果把视野更放宽些,把方志、笔记也爬梳一通,会发现连蛛丝马迹都少得可怜。仅见者只有《卫辉府志》:“黄飞虎洞,在胙城县治西,相传纣时黄飞虎所筑。疑即飞廉也。”这很可能是小说流行后,当地三家村的“学者”的附会。把大忠臣解释成“大恶人”飞廉,既显露了冬烘的可笑一面,也可看出人们在找不到“黄飞虎”历史依据时的急切不安。

这种焦虑同样流露在学者的笔记杂著中,如清人昭梿的《啸亭续录》:“钟伯敬《封神演义》荒诞幻渺,不可穷诘。然皆暗指明事,以神宗为纣,郑贵妃为妲己,光宗常洛为殷洪王,恭妃为姜后。张维贤为闻仲者,以其行居次也。朱希忠为黄飞虎者,姓皆色也。”这个朱希忠是明嘉靖朝人物,官封成国公。只因为姓氏有颜色之义,便被扯到黄飞虎身上,当然更加匪夷所思了。

《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与《平话》中的黄飞虎相比,除了上述差别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不同是各自的头衔。《平话》中的黄飞虎头衔是“南燕王”,似乎是个藩王的称号。而《封神演义》中的黄飞虎,头上则顶着个闪亮的大帽子:“武成王”。这个头衔是朝堂上元戎之首:

帝乙在位三十年而崩,托孤与太师闻仲,随立寿王为天子,名曰纣王,都朝歌。文有太师闻仲,武有镇国武成王黄飞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

武王问子牙曰:“黄将军在商官居何位?”子牙奏曰:“官拜‘镇国武成王’。”武王曰:“孤西岐只改一字罢。便封‘开国武成王’。”

这个“武成王”,在商是“镇国”,在周是“开国”,实在是国之干城、柱石。这样的头衔,这样的待遇,连权倾朝野的闻太师、主持大计的太公望都不曾享有!

那么,这个尊崇之至的头衔是哪里来的呢?作者舍弃了原有的“南燕王”,改换成这个“武成王”,是随手虚构呢,还是另有出处呢?

我们不妨到历史上爬梳一番。

原来,“武成王”是历史上颇不寻常的头衔,围绕这一头衔曾在几个朝代掀起过政治“浪花”,而这又是与商周之争关系匪浅。

除了战国时期燕国有过一个“武成王”之外,历史上的“武成王”一直是姜太公的“专利”。

唐肃宗上元元年,平定安史之乱到了决定性时刻,朝廷一边调兵遣将,一边乞灵于神祇,于是下了一道诏书,诏曰:

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拯生灵者,谅在于师贞。周武创业,克宁区夏,惟师尚父实佐兴王。况德有可师,义当禁暴,稽诸古昔,爰崇典礼。其太公望,可追封为武成王。有司依文宣王置庙。

这道诏书包含四层意思:一层是祸乱当头,应大力崇尚武德;二层是太公望——姜子牙武功卓著,又有德义;三层是把他的头衔升格,封为“武成王”;四是作为官方的祭祀对象,一切规格与文宣王孔子等同。

原本在唐太宗贞观年间,在姜子牙垂钓的磻溪建了“太公庙”,到了唐玄宗开元十九年,又下诏扩大范围,“令两京及天下诸州各置太公尚父庙,以张良配飨,春秋二时仲月上戊日祭之。”而唐肃宗上元年间的诏令则有点“病急乱投医”的味道,所以劈头先强调必要性:“定祸乱者,必先于武德。”也就是说,给姜太公“升格”——包括“尚父”封为王爵及祭祀规格并列于孔子,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举措。

于是,在“非常时期”结束后,这两项举措就成为了争议的内容。

唐、宋、元、明、清,历代都有对“武成王”不以为然的声音,而唐朝与明朝更是有集中且激烈的辩论。

姜太公荣膺“武成王”的称号二十八年之后,唐德宗贞元四年,一批官员联手提出撤掉此封号的意见。其中如左司郎中严某的奏章云:

贞观中,以太公兵家者流,始令磻溪立庙。开元渐著,上戊释奠礼,其进不薄矣。上元之际,执事者苟意于兵,遂封王爵,号拟文宣。彼于圣人非伦也。谓宜去武成王号,复为太公庙。

这是从祭祀的历史来论,认为本朝从贞观到开元,建庙,立祀,扩大范围,对姜子牙已经很够意思了,“封王爵”“拟文宣”都是权宜之计,应该恢复常态,予以撤除。

刑部员外郎陆某则从根本上质疑姜太公的伦理价值:

武成王,殷臣也。纣暴不谏,而佐周倾之。夫尊道者,师其人。使天下之人入是庙,登是堂,稽其人,思其道,则立节死义之士安所奋乎?圣人宗尧舜,贤夷齐,不法桓文,不赞伊尹,殆谓此也。武成之名与文宣偶,非不刊之典也。臣愚,谓罢上元追封立庙,复磻溪祠。有司以时享,斯得矣。

他的逻辑就是从“君君臣臣”的纲常出发,认为姜子牙既然做过殷商的臣子,就应该尽忠于商王朝。无论纣王如何昏暴,也不能辅佐周武王推翻他。陆某直言立庙封爵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是树立行为的楷模。表彰了姜子牙,会削弱人们对君主的忠诚程度。他还把这一评价标准普世化,提出齐桓公、晋文公,甚至伊尹都不能褒赞,应褒赞的是伯夷叔齐那样的遗民。所以,他提出把姜子牙的待遇从王爵退回到磻溪的钓鱼叟,“斯得矣”。

严、陆的主张有固守礼制、伦常的原因,也有文官武将的利益之争,所以,左领军大将军令狐建等二十四人联名坚决反对,他们的奏章讲:

兵革未靖,宜右武以起忠烈。今特贬损,非劝也。且追王爵,以祠祀为武教主,文武并宗,典礼已久,改之非也。

很有趣,这批武将的逻辑与上元时如出一辙,强调国家并未安定,武装力量绝不能削弱,如贬损了“武成王”,对社会的价值取向将产生消极影响。何况,“文武并宗,典礼已久”,没有必要变动更改。

今天看来,这表面上似乎是一个礼仪文化的问题,其实背后的水深水浅大有名堂。不同政治集团的利益,包括各自相关的价值体系、舆论导向,都与这个一两千年前的古人评价发生了联系。于是,最高统治者只能做出折中的裁断:“以将军为献官,余用纾奏。自是以上将军、大将军、将军为三献。”也就是说,对武成王的祭祀规格适度降低,这样来给双方一个下台阶的余地。

宋、金、元对“武成王”的祭祀,虽有个别异议,但没有升级到朝堂之上。

而明朝建立之初,这个问题就凸显出来。

据《明史·礼志》:

洪武二十一年,令每岁郊祀附祭历代帝王于大祀殿,……初太公望有武成王庙,尝遣官致祭,如释奠仪。至是,罢庙祭,去王号。

按照这个记载,姜太公的王冠是在洪武二十一年摘掉的,其原因是规范皇家祭祀,统一标准。但是,也有同样为官方文献的,所记有所不同。如《续通志》:“明初,武成王庙遣官致祭,如释奠仪。太祖洪武六年,以太公从祀历代帝王庙,遂去武成王号,罢其庙祀。”如照此说,则朱元璋立国不久,就匆匆忙忙去掉了姜太公的“武成王”封号。而《明史纪事本末》则说:“秋七月,有司请立武学祀太公。上曰:‘文武非二涂也。’太公从祀帝王庙,罢其旧祀。”这是记载了朱元璋的罢黜“武成王”的理由:不应该文武分立,要文武全才,所以不必树立“宣武”的楷模。

这当然是朱皇帝的一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实际上,朱元璋废黜“武成王”的祭祀,是与废黜孟子的祭祀,禁毁、阉割《孟子》一书联系在一起的。

明朝之初,洪武年间,是大事不断的三十年。其中涉及思想文化的两件事,今天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

据《明史》:

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

《孟子》一书,在思想史上的最大价值就是其强烈的民本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在这方面,《孟子》言论的透彻、大胆,是孔子远不能及的。而朱元璋建政之初便极力强化专制统治,所以看到《孟子》便按捺不住心头怒火,提出把孟子的牌位从孔庙中撤除,并且提出不准进谏,敢讨论者将获重罪。

据《双桥随笔》:

明初洪武间,欲去其(今按:指孟子)配享,尚书钱唐上疏争之。先是有旨:谏者当射杀之。唐即置棺,袒胸当箭。太祖见其谏甚切,命太医院疗其箭疮,配享得不废。

朱元璋听说有人将入宫谏言,竟然命令金吾卫张弓搭箭格杀勿论。这个钱唐是刑部尚书,抬着棺材进谏,讲出甘心为孟子而死。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暴君也不得不顾及舆论影响,于是收回了成命。但是,专制权力岂容臣下挑战,批逆鳞的后果可以想象。时隔不久,这位勇敢的孟子维护者就付出了最高的代价——在莫须有的罪名下贬谪寿州,然后莫名其妙地死掉了。《明史考证》在这个地方用了非常含混的讲法:“不详其坐事之由”,“他无可考,谨识阙疑”。明眼人自然明白其中的暗黑程度。朱元璋不仅用极端手段报复了钱唐,而且事后组织人员专职阉割《孟子》,形成了删节本的《孟子节文》。

这个《孟子节文》堪称中国政治思想史上的一朵奇葩,其前言云:“天下一君,四海一国,人人同一尊君亲上之心,学者或不得其扶持名教之本意,于所不当言、不当施者,概以言焉、概以施焉,则学非所学,而用非所用矣。”毫不掩饰,开篇就十分明确地指出为了强化君主一尊,必须钳制学者的思想、言论。然后昭示具体的做法:“(删去)《孟子》一书中间词气之间抑扬太过者八十五条,……悉颁之中外校官,俾读是书者,知所本旨。自今八十五条之内,课试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全书删掉了三分之一以上,被删掉部分,在任何官方场合——学校、科举统统不允许出现。

我们对照原书看看都删去了哪些内容呢?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齐宣王)曰:“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

诸侯危社稷,则变置。

这些是《孟子》中最有棱角,也是最有价值的观点。其核心就是不承认君主的无上权威,而把君主是否有资格掌握权力的裁判权交给了臣下,并且赋予这一裁判伦常道德的依据。把这些删掉,就是阉割掉《孟子》之所以为孟子的灵魂。于是,朱元璋满意了。

但是,朱元璋还没有完全放心。因为“诛一夫纣”的行为主体——姜太公还享受着皇家的祭祀,从而被臣下、被民众景仰、崇拜,还有成为榜样、楷模的可能。于是,就在组织力量删除这些“危险”的思想言论的同时,朱元璋作出了“配套”的动作:

洪武二十年,礼部奏请,如前代故事,立武学,用武举,仍祀太公,建昭烈武成王庙。上曰:“太公,周之臣,封诸侯。若以王祀之,则与周天子并矣。加之非号,必不享也。……宜从祀帝王庙。”遂命去王号,罢其旧庙。

朱皇帝堂而皇之讲了一通人才要文武兼备、“全面发展”的大道理,而实质只是七个字:“去王号,罢其旧庙”。讲得更直接一些,就是做了六七百年“武圣人”的姜子牙,不仅被废黜了“王”位,不再享有皇家祭祀的殊荣,而且连庙都被拆掉了,几乎成了落魄的孤魂野鬼。

虚拟的神权在现实的王权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朱皇帝为了消弭任何一点点影响君主绝对威权的因素,宁可废除“崇文、宣武”传统的一半,任由二百余年“武圣”缺位、“武庙”不存,这也预示了明代的专制程度远超唐宋的趋势。

简言之,这是他加强极端的独裁统治的招数之一。

从此之后,“武成王”这顶闪亮而又沉重的大帽子再也没有回到太公望的头上,官方祭祀武圣香火也断绝了二百余年,直到万历四十二年重新燃起——不过,那时享此香火的已是另一尊历史偶像了。

“武成王”,显然是一个是非不小的名号——特别是在明代。《封神演义》的作者把它捡来,安到重要的人物形象黄飞虎头上,是无意之举呢,还是有意为之?

《封神演义》第六回有一段黄飞虎的当众演说,可视为对此的说明:

众大臣俱至午门外。内有微子、箕子、比干对武成王黄飞虎曰:“天下荒荒,……如之奈何?”黄飞虎闻言,将五柳长须捻在手内,大怒曰:“三位殿下,据我末将看将起来,此炮烙,不是炮烙大臣,乃烙的是纣王江山,炮的是成汤社稷。古云道得好:‘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今主上不行仁政,以非刑加上大夫,不出数年,必有祸乱。我等岂忍坐视败亡之理!”众官俱各各嗟叹而散,各归府宅。

而《明史·钱唐传》云:

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唐抗疏入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时廷臣无不为唐危。

两相对照,《封神演义》的“武成王”几乎就是正面与朱元璋唱起了对台戏。

历史上的“武成王”因为主导了“视君如寇仇”的伐纣斗争,被专制暴君摘掉了桂冠;小说的作者虚构出一个反抗暴君的黄飞虎,让他大胆讲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并高调给他戴上“武成王”的冠冕,其中的意味是显而易见的。可以说,《封神演义》中虚构了反出朝歌、与暴君刀兵相见的黄飞虎,又捡起被暴君摘落的“武成王”桂冠,戴到他的头上,便赋予了这一形象反暴君的象征意义。

作品如此大胆的笔墨,同样表现在哪吒的故事中。小说开篇浓墨重彩的哪吒故事是全书最精彩的部分。其高潮是哪吒追杀李靖:“哪吒大叫曰:‘李靖休走!休想今番饶你,不杀你决不空回。’……木吒大喝曰:‘胡说!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哪吒又说剖腹刳肠之事:‘已将骨肉还他了,我与他无干,还有甚么父亲之情?’”

“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可以说是封建伦理的最高原则。《封神演义》借哪吒之口提出质疑,而他的行为竟然得到太乙真人的赞同。显然,太乙真人的态度就是作者的态度,而这样的态度若从正统道德观言之,蔑伦悖理无过于此了。

站在封建道德的立场,《封神演义》的黄飞虎是“无君”,哪吒是“无父”,而二者在作品中都是被歌颂的正面形象。我国文学史上如此大胆的笔墨,实在是不作第二人想。

奇怪的是,明清两代屡有禁书之举,《封神演义》始终是漏网之鱼。揣度其原因,一则所披“神魔”的外衣起了作用,二则作者所持矛盾的叙事态度也产生了“准复调”的效果——既挞伐“暴君”商纣,又在末尾封他“天喜星”,如此等等。

至于这是自觉的“保护色”手法,还是价值混乱,就无从得知了。

(作者陈洪是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南开大学原常务副校长;配画作者张旺是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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