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岁的钱松雪是参与“人生回忆录”项目的老人中最年轻的。
这个冬天,因为义务培训老年人写回忆录,王英带领的福智公益机构受到外界关注。在仙霞新村街道社会组织服务中心,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见到多位参与项目的老人。正是这一天,钱松雪拿到了经过志愿者排版打印的“人生回忆录”。
2024年5月起,“人生回忆录”公益课堂开展3期15堂课,百余人次参与,钱松雪等第一批学员陆续写出了属于自己的人生回忆录。不过,在发起者看来,比起最后写出了什么,更有意义的是陪伴写作的过程。
“92岁出门旅游,我怕自己不动,老年痴呆就追上来了”
“这是有‘专利’的!课上发出去了不少。我那本没有填,下次带来还给你们。”钱松雪说,“他们这个提纲很好,只要根据问题,一个个回答就可以。”
钱松雪所说的提纲,是“人生回忆录”培训的陪写教材,是王英和课程老师、有心理学背景的志愿者袁歆一起设计的。这份提纲将“人生”分解为多个阶段,以一个个细致问题帮助老人回忆,其中既有“高光时刻”,也有懊恼后悔之事。
当“为老年人代写回忆录”在网上兴起,写作提纲有了商业价值。王英说,前些天,她做了一个连线直播,下了直播就有写手提出想要提纲。她婉拒了。“有代写回忆录的业务,说明可能有这样的市场需求,这无可厚非。但我们的出发点不太一样。写手注重写出来的结果,我们更看重过程。”
“每堂课就像茶话会一样,桌子上有茶水、水果。老人们围坐在一起,聊天、唱歌、画画。有人回家会拿起笔写,有的老人接受科技的能力强一些,可以自己打字。”志愿者曾庆宇觉得,老人的性格、脾气、兴趣不尽相同,就算没有写,在回忆、抒发的过程中,可能已经达到了疗愈的目的。
1932年出生的毛佩娟老人是无意中“闯”入这个课堂的。“我在街道报名了插花课,那天走错了教室,误打误撞,感觉气氛很好就留下来了。”毛佩娟出生在浙江桐乡乌镇,父亲和伯父都曾在天一影片公司任职,一个是发行部主任,一个是经理。这家创办于上海虹口的制片公司正是邵氏影业的前身。
毛佩娟童年家境尚算宽裕。四五岁时,一大家人移居香港,住在同一幢楼里,和睦相处。大约在八九岁时,有一天,她和妹妹一早上学,进了教室发现空无一人。忽听外面有爆竹声,以为谁家娶新娘,但街上冷冷清清,不见接亲队伍。家里女佣匆忙来找,“打仗了,东洋人来了,不上课了,快回家……”原来,那是炸弹爆炸声,而不是爆竹。毛佩娟无忧无虑的童年自此画上句点。
毛佩娟的“人生回忆录”手写在几张信纸上,附上了一张纸条,请王英谅解,“因为要出去旅游,后面的课程无法来参加了”。
这一年,92岁的毛佩娟跟团去外地旅游多次。“写上保证书,旅行社才敢收我。有一回领队看我这么大年纪,一个人爬到山上,把我爬山的过程录下来,发在网上,据说有10多万人看了,不知道多少点赞。不过,我自己没看到过。”
毛佩娟和67岁的儿子一起住,没有请护工。“自己烧烧弄弄,有时候去社区食堂吃。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就是记性不好了。我怕自己不动的话,老年痴呆就追上来了。”
“孙女40岁,不上班不结婚,觉得可惜,但也理解”
1936年出生的李倩燕发现,常看的《生命时报》上前些天刊发了一篇文章。中科院心理所原所长张侃受访表示,“写回忆录是一种疗愈”,因为“老人更关注‘过去的时间’而非‘未来的时间’,写回忆录既符合他们的生理与认知特点,又能满足情感需求,对身心有诸多好处。”
她拍下报纸,发给王英,“给您参考”。
“说明我们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王英很快回复。
“我这一辈子值得写吗?”这是李倩燕参加“人生回忆录”课程的第一个想法。她自认“文化水平不高,从小学到初中‘混’了个文凭,工作以后也没出什么成绩”。半年过去,她的想法变了,“这几天,我争取一定把初稿拿出来。我的个性其实很急,老师安慰我不用着急,不要把这件事当成任务。一方面是被项目组这些老师和年轻人感动,他们真的很热情,一直在帮助我们。另一方面,我也想给自己和小辈留点纪念。孙女很支持我。”
在李倩燕眼里,前两年从一家国有企业辞职的孙女很优秀,“工作这么多年,真的辛苦,公司远,经常加班,每天起早摸黑。我很同情她,另一方面又觉得可惜,好不容易学出来了,专业也干得不错。但是,我也理解她,以后反正还可以灵活就业。她40岁了,说这辈子不打算结婚了。”
“不是老人变坏了,但老人真的要给年轻人做好榜样”
“社会上有很多说法,老人变坏了。我想说,老人没有变坏。但老人确实要给年轻人做好榜样。现在小孩子其实都被教得很好,过马路,等红灯,但是爷爷奶奶会说,没车,快走!”
88岁的曹震琴是第一个写完“人生回忆录”的老人。老伴去世后,他独居多年。家里换冰箱,看上门服务的年轻人搬得辛苦,他上去搭了把手,把腰闪了。
“要服老,不能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曹震琴总结。
曹家有八个兄弟姐妹,四个兄弟名字最后一字都是“琴”,在回忆录第一页“故事的起源”里,曹震琴解释:“新中国成立前,新生儿夭折率较高,为了提高存活率,男孩取女孩的名。”
参加项目的老人中,曾被派驻美国工作的曹震琴算得上“高知”,如果不是腰闪了,他的这份回忆录应该可以写得更快。
回忆一生“最有趣的事情”,他认为是学拼音,“我的小学时代还没有汉语拼音,直至上世纪90年代,因为用电脑的中文输入要掌握汉语拼音,我就利用上下班坐公司班车的时间边看边背,浏览马路两边店招、路标的汉语拼音对照。学了二、三个月居然基本掌握了,可以在电脑上应用了。”
曹震琴的“人生高光时刻”是“改革开放以后”——“1984年市里鼓励人才流动,登报吸收一批工程技术人员参加引进国外技术、产品,我通过中译英笔译和口译考试,得了高分,接到商调通知,1985年进入进出口公司工作”。
谈到“最不喜欢的事”,他表示是“懒惰”,“该自己干的事就应该动手做,并养成好的习惯”。
“人生回忆录”专门设计了一个问题“科技发展带给我的影响”,曹震琴写道:“国际贸易从谈判、观察、成交合同执行中,通讯的速度十分重要,需要快和准。手机则为个人出访、交通、收支、预订、出示证件,带来了极大的方便。”他认为,“即便是退休了的老人,不掌握电脑、手机操作,就会远离社会。”
为完成“人生回忆录”,曹震琴把家里的老照片找出来一一翻拍、扫描。翻开这份图文并茂、很有仪式感的回忆录,前言里,他写道:“每年年终,亲戚小辈都会聚集一堂笑谈家常、互道珍重。我父亲生前珍藏的一些旧照片被我整理成了一册,连同儿孙小辈年幼时和成长喜庆吉日聚会也各有一册。年轻人放下手机争相传阅、其乐融融。我想这就是《人生回忆录》编者的设想:让我们老人们完成心愿,创造喜悦,回顾生命过往,留下爱,促进家庭和谐。”
曹震琴自己没有孙辈,“儿子、媳妇对我很好。像这次我腰闪了,他们请假赶过来,轮流带我去医院。”
“不要指望60岁的丈夫变懂事,想要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
写回忆录,对钱松雪来说,更像是打开心结的过程。“我是中途加入的,在课堂里,听比我年长二三十岁的‘同学’讲他们的故事,想到我自己的父母,我的家庭怎样度过那些艰难岁月的。”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钱松雪的父亲就是网上批判的那类“绝对不能嫁的男人”——弟弟妹妹在农村,自己的工资全寄回家养弟妹,供弟妹读书。
在钱松雪眼中,父亲家庭的有些需求是有点过分的。“我外公外婆家经济条件比较好,每个月补贴我们,所以父亲觉得有靠山。我母亲性格比较懦弱,她在外公外婆家哭,最后还是外公资助。我从小身体弱,其实家里一点不宽裕,我也跟我爸抱怨过,你怎么把我们家弄得这么紧,帮别人的前提是自己能生活啊……”
高考时,因为父亲的一句话,钱松雪读了卫校,因为找不出原因的疾病,工作后,她错过了提拔、升迁。这些人生的失意,她一一写入回忆录,在手机备忘录上,“写了一个,满了,又新建第二个,一共写了三个。怕手机上丢了,赶忙找志愿者帮忙转移到电脑。”最后,足足两万字。
这份回忆录钱松雪给子女看了,“希望他们更了解我。”至于丈夫,“写他的坏话,他不肯看。我们结婚时,他25岁,玩性大,其实现在还是这样。一个人的本性不会变,你要觉得,他60岁了,应该懂事了,那是不可能的。打个比方,他从来不记得我的生日。我每年都给他过,以为能打动他,他反过来说,我又没有叫你帮我过。今年我生日那天,他上午出去了,中午我自己弄了五六个菜,虾仁、鳝丝、荷包蛋、面条……自娱自乐嘛。拍了照片发过去——没反应。我想了想,不行,直接打电话提醒他——下午经过红宝石,买块蛋糕给我。”
想要什么就说出来,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是钱松雪在60岁后的领悟。“写回忆录可能是一种触动,我反思了自己的一生。”
“写下来有不如意,行动上全是积极向上。”为钱松雪整理回忆录的志愿者杨淇尧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她始终没有放弃学习,报了很多课程,提升自己的能力。看她的回忆录,会感到人生就像正弦波,可能有时你处于低谷,但只要再努力一下,就能重新上去。”
“现在,我参加朗诵班,老师说,‘谁准备好了?上来读一下’。我第一个举手。以前,我肯定是缩在后头的。我还在网上报名学了配音,他们的广告说,学好了可以给有声书配音。但我发现,这条赛道已经被AI占领了。”钱松雪笑道。
“我们身边的老人都是‘宝藏’,少的可能是听他们说话的人,让他们说出自己故事的机会。”王英透露,今年春天,“人生回忆录”课堂将继续开设,并有望走出仙霞新村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