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艺平
康乐园草木繁盛,四时交替迹近无痕。百年校庆又遇到史上最漫长夏天,时序已过立冬,气温仍接近摄氏三十度,校园越发人声鼎沸。
校庆后,一场冬雨不期而至,四周一时变得清寂,给人带来好雨知时节的欢喜。雨后初晴,树木草地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草地青青,树木苍苍,把红楼叠翠的康乐园叠出了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别样光景。
中大百年荣光,终究山高水长。母校切近我的,是这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承载的我的大学时光,是一张《中文系77级所开课程、任课老师一览表》——40多年过去了,听课的学生已经老去,记忆中的老师依旧是讲课时模样。想起他们,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扑面而来。
中文系77级第一门课是“写作”,任课老师叫吴绮婷。有些同学也许不大记得她,她只给我们上课一年就去了香港定居。我忘不了她,当她在课堂上朗读并点评我的习作,至今我仍记得那时的害羞与紧张。
当年的77级藏龙卧虎,不少人上大学前已经在报刊发表诗歌、小说和散文,写作对他们是小菜一碟,对我却是一道坎,迈过去,才有机会向文学梦想靠近,故而对写作老师布置的作文不敢怠慢。也许这份认真得到吴绮婷老师认可,我描写韶关南华寺“文革”时颓败凋零的作文被她拿到了课堂上点评。吴老师一头短发,眉目清秀,夏天站在没有风扇的讲台,卷起衣袖犹觉热,她拎起衣领扇风,动作麻利干练。其时校园里凤凰木花开满树,我从没见过这么热烈的花,从没受到这么热情的肯定,1978年的夏天,吴绮婷老师,凤凰木,连在一起,成为我大学记忆第一道印痕。
后面的课越开越多,老师们带来了更多精彩。中国古代文学史是我上过的最成系统的一门课,从先秦到明清,任课老师就有六位,个个满腹诗书,授课风格各异。卢叔度老师讲到兴起,翘脚作金鸡独立状。黄天骥老师的课不听则已一听折服,最是被他的激情打动。吴国钦老师上课不动声色,却时时出人意表,犹记他一曲《满江红》,把课堂气氛推向高潮。刘烈茂老师籍贯潮汕,却粗犷豪放,讲《三国》,说《水浒》,相得益彰。还有曾杨华老师徐徐展开娓娓道来《红楼梦》。到了大四,王起先生开讲《诗词曲欣赏》,成为了77级古代文学课的压轴。
并非所有的课都受欢迎,课堂之上,师生之间,新旧观念的冲突时有发生,虽未剑拔弩张,却也针锋相对。1978年末,日本电影《追捕》在国内公映,观者如堵,文艺理论课的老师当堂痛斥痴迷这部电影的同学“神魂颠倒,少见多怪”。这位老师以严厉著称,分数卡得严,不服气的学生在底下嘀咕,课后还照旧痴迷,夜里成群结队翻墙出去,赶往珠影看“内部影片”。时移世易,陈旧的文艺理论框架已框不住大学生们的思想。
至于那些受欢迎的课,也在让77级发生分化。上文艺创作课的刘孟宇老师,凭一部描写大学生活的长篇小说《勇往直前》俘获了一批追随者。在课堂上激烈辩论“主谓宾”的一群同学,是汉语课老师最忠实的拥趸。围在叶春生老师身边的,又是热爱民间文学的另一拨人。
几十年后回看77级,凡得老师真传者,学术上皆有所成。譬如陈平原,考上吴宏聪、陈则光的现代文学研究生;譬如吴承学,考上黄海章、邱世友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后来他们都成为有重要影响的“长江学者”。而成为国内应用语言学著名学者的周小兵,就是当年听了系里高华年、黄家教、李新魁、傅雨贤诸位语言学大家的课,一头扎进这个领域的。师恩如海,他们的感触比常人更深。
最能联结中大“新三届”共同记忆的,莫过于《红豆》杂志。中大百年校庆之际,《红豆》创办者对此多有撰述,他们提起吴宏聪、王起、楼栖、黄天骥、卢叔度、金钦俊……言及当年诸师呵护、保护这本学生刊物的诸般情形,让我想起“铁肩担道义”,想到“润物细无声”。
《红豆》休刊尚来不及遗憾,我们便卷进写毕业论文的紧张中。我很幸运,能请到金钦俊老师做我的论文指导老师。在很长时间里,金老师是中文系学生心目中的“诗圣”,不仅因他高大俊朗的外表,更因他作为诗人型学者的纯粹。我的毕业论文写孙犁,第一次写万字论文诚惶诚恐,金老师的点拨点石成金,引导我一步步完成“孙犁是纯艺术家”的论证。这篇论文拿到了“优”。毕业后从事文字工作,我一直记住孙犁的话:“必须保持一种单纯的心,所谓赤子之心。”“把这种心丢了,就是妄人,说谎话的人。保持这种心地,可以听到天籁地籁。”
当时有个遗憾,读书时没有向老师拜求墨宝,那时师生关系融洽,有学生登门求取,老师每每慷慨挥毫。没想到20多年后,为了一件公事,在中大教书的夫君吴承学从旁相助,得到了母校17位著名教授署名呼应。老师们的墨迹终于弥补了先前的遗憾,成为我们的珍藏。
缘于此,我给吴承学随笔集《冰壶秋月》作序,特意写下这段话:“回想起来,我这辈子做传媒,也得到过承学不少帮助,虽然他从未对此写过片言只语,我们之间却拥有弥足珍贵的共同记忆。这记忆关乎我们的理念,关乎彼此的师友,即使从不提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康乐园许多树木已超百年。77级在校时的中文系办公楼,现在是人文高等研究院。它的不远处,有一棵200多年的“樟树王”,亭亭如盖。四周榕树垂下气根,落地成林,生生不息。起风时,校园树梢摇动,发出天籁之声。
母校如树,风过留痕。我们是穿行而过的风,校训,师恩,终将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