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著▌汪芳章婉蓓王若愚图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们村里的人开始养鹅。我们那儿原本是没有养鹅的习惯的,这事的起因得从“小头婶”那儿说起。“小头婶”是铁匠老蔡从微山湖那边带回来的女人,老蔡叔说那地方养鹅养鸭的特别多,工业产品有竹编壳的“微山湖”牌暖壶。暖壶的商品名应该叫保温瓶。当时保温瓶是凭票供应的紧俏商品。后来我查了一下资料,知道了生产这个牌子保温瓶的厂家在滕县,现在那地方叫滕州了。
现在,跨县、跨省,甚至跨国婚姻都已司空见惯,但在当时,婚姻的范围很小,最后导致的结果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大都牵瓜连蔓地成了亲戚。我曾斗胆说过几句很可能引起争议的话。我说改革开放不仅带来了经济的繁荣与思想的活跃,还带来了人的质量的提高。这话当然经不起严密的逻辑批判,所以也就姑妄言之吧。
铁匠老蔡大叔从遥远的微山湖地区带回一个拖着“油瓶”的女人,这件事在我的村子里引起的轰动是可想而知的。
现在回忆起来,这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女人其实是个美女,但在当时村人们的审美观念里,她的长腿细腰、长脖子小头,看上去相当不顺眼,因此大家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小头婶”。
“小头婶”还带过来一个“油瓶”,是个男孩,岁数与我差不多大。我应该是村子里第一个与他说话的孩子,因此我们成了好朋友。我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解放”。
那年麦收前,“小头婶”从她的家乡带来了一个赊小鹅的老乡,说是她姨家表哥。那男人膀大腰圆,红脸膛儿,直鼻子,嘴里一口看上去很结实的浅黄色的牙。我们这里每年都会来赊小鸡的,但赊小鹅的还是第一次来。那人在村中央粗大的国槐树下支起了摊子,两大扁笼毛茸茸的浅黄色的小鹅在笼子里拥挤着,沙哑着嗓子鸣叫着。村里的小孩子都围在树上看热闹,“小头婶”撇着西县腔替她表哥招揽着顾客。村里人没有养鹅经验,都犹豫着不敢赊。蒋家那位面部有几个浅白麻子的大娘问“小头婶”:“他婶子哎,你光张罗着让俺们赊,可俺用什么喂它们呢?”“小头婶”说:“小的时候搅和点儿玉米面喂喂就行,过几天赶到大湾里,吃鱼吃虾吃青草,什么也不用喂了。”那男子也用浓重的西县腔附会着,说这玩意儿其实根本不用喂,赶到湾边去,自己就长大了。“小头婶”率先垂范,自己赊了六只。赊小鸡的不帮人分辨公母,但赊小鹅的将公的和母的分笼放着,要赊就赊一对,如果只想赊母的不赊公的,那是绝对不行的。赊鹅人的解释是,一公一母才能长大,单赊母的是养不活的。
那年村子里有半数人家赊了小鹅,大多是赊一对,有十几户赊了两对的,“小头婶”家赊的最多,三对。凡动物,大都是小时好看,大时也好看,最难看就是半大不小时,鸡鸭鹅狗都是这样。鹅半大不小时,正是阴雨连绵的季节,村子西头那个长约二里、宽约半里的大湾子积了很多水,像个小湖泊似的。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到湾里去洗澡,说是洗澡,其实是打闹戏水。我们村临河靠湾,村里的孩子水性都不错。但我们的水性与“小头婶”的“油瓶”儿子解放比起来,那简直就不是一个等级的。他在大湾里展示了多种泳姿,惊得我们目瞪口呆。我问他,微山湖比我们这个大湾大多少。他皱皱鼻子,不回答我。后来我看了电影《铁道游击队》,才知道我的问题是多么可笑。(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