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闫珍珍
一开始临帖时,眼里只有那些点画与线条。临得多了,难免会被其中的文字吸引,惊觉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宝藏。
比如《九成宫醴泉铭》,第一次临写,并不懂写的什么。直到有一天读懂了这篇文章,才明白魏征作为一名前太子的幕僚,为何能在唐太宗的凌烟阁二十四功臣里排名前四。他的直言敢谏,并不是无知者无畏,而是欲抑先扬、文采斐然,逻辑紧密、无懈可击。
我一直把《九成宫醴泉铭》当成应试作文不可多得的范本,它主题鲜明、层层递进,既展示了作者的知识储备,又彰显了独立思考的意识。
再比如被称作“小楷之祖”的《宣示表》,钟繇写它的时候,可以算作三朝元老了,可他面对刚刚上任的魏文帝曹丕,却如此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原因何在呢?其实,这不过是他的一种心理战术。当你读懂了这段历史,便读懂了《宣示表》,更会明白《上尊号碑》和《受禅表碑》所记载的故事。
还有曹植的《洛神赋》,一千多年来,抄写它的书家无数。“大令好写《洛神赋》,人间合有数本,惜乎未见其全。”大令就是王献之,他留下的最著名的楷书就是《十三行》,是残缺版的《洛神赋》。每个爱写《洛神赋》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白月光和蚊子血的故事。
我少时临的第一个碑帖是《多宝塔碑》,同样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只是因为颜真卿这个名字很好听。长大后看到《祭侄文稿》,竟然读到眼泪掉下来。这个叫“季明”的男孩,如果没有牺牲在安史之乱,一定能够儿孙满堂、光耀门庭的呀!
还有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可惜的是,此时“东坡道人已沉泉”。
在黄山谷去松风阁的前一年,苏东坡获赦,从南往北返,到常州便去世了,而那时黄山谷也刚刚获赦,两人未能相见。当他看到美景想与人分享,懂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从此,“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黄山谷专门在《寒食诗帖》作跋,这是两个男人的约定,最后一次对话,已经隔了一个时空。
……
每次看到古人的尺牍,我都想穿越回去,看看他们在想什么——
王羲之送给朋友三百枚橘子(《奉橘帖》),只是“霜未降未可多得”,这位朋友一定很喜欢吃酸吧?
杨凝式午睡醒来,小肥羊配韭花的外卖就送到了(《韭花帖》),古人大概是不用加班不用996吧?
欧阳询晚年专门写下《晋书》里“张翰思鲈”那一段(《张翰帖》),是羡慕宦海中的人也有说走就走的勇气吗?
还有还有,宋皇室后裔赵孟頫后来做了元朝的大官,在抄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时怀着怎样的心情?
罗兰·巴特说:“对人类来说,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合进行叙事。”对于书法尤其如此。书法的文字是可解读的文本,而其笔墨线条又是一种视觉呈现。文本和图像都是传播信息、表达感情的媒介,而有时候,这两种媒介还可以互文,成为我们了解古人的“双重证据”。
作为一名媒体从业者,我深深痴迷于这种媒介互文,虽然有时候,可爱的东西并不可信,而“可信者不可爱”(王国维语),但那些碑帖、那些闪闪发光的名字就在那里,强烈地吸引着我。
越是深入进去,越感受到自己学养的不足。近几年来,有幸在书法理论方面得到衣雪峰先生的指导,让我在书法创作和书法文章写作方面找到了方向,也让我把地上之材料、地下之新材料与史书、诗歌、文学串联起来进行观察的想法更加坚定。
我们当中有些人,可能一直对书法有兴趣,但从未拿起毛笔写过一个字;也许我们写了很久的字,却从没想过古人怎么写,或者为什么这样写。
“秋风起,莼鲈肥,我辞职了!”张翰的《张翰帖》。
但碑帖就是有这种魔力,它记载了一个个古人用力生活过的痕迹,随着岁月的沉淀渐渐清晰。见字如面,我们读懂了那些不动声色的冷暖。
就像王羲之在《兰亭集序》里说的:“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
有次在故宫文华殿,看到一个人对着展柜中古人的墨迹,用手指一遍一遍在玻璃上书写,非常忘我。就连旁边有人偷偷给他录视频也毫无察觉。我一下子想到了钟繇的被子与虞世南的肚子,书法原本就是古今相通的文化密码啊。
碑帖本来就会说话。
本文为《谁棹满溪云:碑帖的另一种叙事》之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