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邱仙萍
新年伊始,我打电话问朋友,过去的一年,如果总分是100的话,你们给我打几分?一个说92,一个说88。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那就是90分。
这个分数我觉得蛮好,算高分了,相当于竞技十米跳水,虽溅出了一大片水花,姿势不对,动作也不到位,但是,我毕竟跳下去了。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跳水台上看似纵身一跃,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竟也是十年赶考。
人到中年,我的生活就像一艘夜晚的潜水艇,静静地沉入海底。
一个把苦难当作幸福来咂巴的女人,生活很难让她屈服。像是山坡上一株坚强的野百合,根茎深深扎入地下,琐石缝隙里,栉风沐雨,迎风生长。我有个朋友开玩笑说,女人27岁之前是活虾,27岁到35岁是半活半死的虾,35岁以上就是死虾。我问,那中年奔五的女人是什么呢?岂不是连死虾的资格都没有了,那就做虾干。虾干可是宝,可以炖可以煮可以煎可以炒,像是一粒铜豌豆,放到哪里都是宝。一个四十以上的女人,山也看过,水也涉过,甜也经历了,苦也尝过了,哭过笑过痛过爱过,人生就像虾干一样,哪怕弯着身子,也有自己的滋味和光亮。
在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面前,矜持和娇贵,都微若尘埃。远方和梦想,往往抵挡不了实际的冷峻和苍凉。有些痛苦也许一辈子如影随形,无法释怀,它像一根刺,深深的扎在心里,像是身体上的一个刀疤,长久留着印记。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理解从枪林弹雨中活过来的感觉,即使战斗赢了,面对着硝烟弥漫的沟壕,面对着死伤遍地的血腥,是难以有胜利快感的,那种空洞茫然和不知所措,会让每一根神经都痛苦和哀伤。这样的记忆,如马亚纳海沟,深不见底,也像是茫茫大海上夜航的破船,绝望、黑暗,无边的冰冷和悲痛,那样沉寂的黑那样刺骨的冷,没有尽头。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英雄是你看清本质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句话太浪漫,我觉得不够彻底。《增广贤文》有句话,更为揭开人性的深刻,“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一个人到最后赢了,他的故事就是故事;一个人到最后输了,他的故事就是事故,啥也不用说,愿赌服输。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权贵贫弱,谁的人生没有变故?职场上的,婚姻上的,家庭中的,身体上的,亲情朋友之间的,不变是不可能,变化是常态。人到中年,风轻云淡,知足常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能够做到粗茶淡饭,也算是体面日子。
回顾我的十年,那真是一地鸡毛、百感交集,有时人成了一只刺猬,被囚禁在笼子里,自己浑身也长满了刺。有时又像圣斗犬一样,生死看淡,不服来战。黑夜给了我一双善良的眼睛,我却无法穿透暗黑的重层。我佩服和坚持那样的女性,穿得了高跟鞋,也吃得了方便面。守得住底线,抵挡住诱惑,又能保持初心和善良。往事如尘,十年一梦,世界以痛吻我,而我报之以歌。
我上下班喜欢坐地铁,车厢里都是背着双肩包戴着耳机,匆匆忙忙的年轻人。在他们奔忙的脚步里,是一个个努力向上打拼生活的模样。我经常看夜色下的小区,那些灯火像一片起雾的萤火虫。邻居们相隔咫尺,但都相距千里,不知道姓什么干什么,希望尽享天伦之乐。窗外的高架上车来车往川流不息,那些跳跃闪烁着夜灯的车子,总是这么急匆匆的往前飞驰,车上的人们,有的是出城,有的是进城,谁也不知道,谁是谁的围城。
有段话说的好,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可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情形就变了,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世事大抵如此,有些相逢是命中注定,有些人深深烙进心底,但大部分人转瞬便消失在各自的生命里。
中年人可以在朋友圈里炫美食炫运动炫孩子,唯有不能炫悲伤。更年轻的时候,我们可以不顾体面,不顾场合地泪流满面,或嚎啕大哭,可以选择遗忘和重新开始。如村上春树所说:我恨不得放声悲哭,却又不能,就流泪来说我的年纪已过大,况且已体验了过多的事情。世界上存在着不能流泪的悲哀,这种悲哀无法向任何人解释,即使解释人家也不会理解。它永远一成不变,如无风夜晚的雪花,静静沉积在心底。
寒流来临,破产、失业、欠债、离异、病痛也许接踵而至,很多人本来还能勉强维持的体面生活,但突然遭遇一个意外,一下就将这种平衡击碎了,把人推向黑暗的深渊。但是人是具备与生俱来的耐力和反弹的,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了坚强的张力,看到了孤身走暗巷,看到不跪的模样。我看见那些忙碌奔波的外卖骑手,有的是女同胞,她们的脸上并没有沮丧和悲伤,面对真实冷峻的生活面目,迎头而上,微笑、坚毅和坦然。
孤独和遗忘,未必是可怕的。《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镇居民染上了失忆症。奥雷里亚诺想出了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帮助人们抵御失忆。他用小刷子沾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平锅。他又到畜栏为动物和植物标上名称:奶牛、山羊、猪、母鸡、木薯,海芋,香蕉。随着对失忆各种可能症状的研究不断深入,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奶牛颈后写着: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应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
秋冬是一条金色的河流,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瓦尔登湖,寻找心灵的栖息。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行走在玉湖河畔,这里青草郁葱,杨柳低垂,桕树泛红,银杏金黄,白鹭自由自在地追逐滑翔。每到中午,隔壁学校就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清脆、透彻而嘹亮,在冬日的阳光里,让人驻足和感动。冬季也是储冬和猫冬,猫冬是为了来年,为了不远处春天的召唤。
我喜欢看河边那些没有被修剪过的树,姿态各异,任意东西,自然地伸展着枝桠,像是一首首唐诗宋词歌赋。有的像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有的像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有的像苏东坡,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还有的是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满江红。人生是一条河流,有着各自的轨迹和方向,有着不同的生命表达,或澎湃汹涌或波澜不惊。
有一种人生,叫做潜入海底的潜水艇,是静默的等待和蓄积。有一种孤独,叫做卡夫卡的孤独。孤独是自己内心的需要,是一个灵魂的漫游,是对这个世界的探究和思考,是洞彻之后的宽宥和释怀,是饱受沧桑依然满心欢喜,期待春暖花开。
飞花来时皆有令,飞花去时多留情,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我们飘飘荡荡,或者摇摇晃晃的人生。金庸先生说,“人生不过是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