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身打造的“务工陷阱”，难以逃脱的缅甸妙瓦底电诈园

潮新闻客户端记者沈译笃

演员王星本以为去泰国试戏，结果却被“绑”到缅甸妙瓦底电诈园。随后，其女友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求救信息，多方介入后，他也被泰国警方认定为“人口贩运受害者”。经过数日解救，1月11日凌晨，被解救的王星顺利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有着相似经历并被全网关注的00后模特杨泽琪，目前可能依然被困缅甸，另一场营救还在进行中。

缅甸电诈，再次以这样的形式，被全社会高度关注。与此同时，还有更多普通被困者，正等待解救、团圆。

潮新闻记者连续两年追踪报道缅甸电诈后发现（此前报道），虚假劳务中介、绑架偷渡、贩运人口等电诈关联产业链在当下已有了完整的链条，并由此长期“滋养”着妙瓦底电诈园。近日，也有多个相关案件将人口贩运地直指泰国湄索，该地与缅甸妙瓦底之间，仅相隔数十米宽的莫伊河。

泰国湄索反人口贩运非政府组织首席执行官梅歇尔·摩尔表示，自2022年8月以来，该组织至少已帮助452名人口贩运受害者。不过根据潮新闻记者掌握信息看，与实际需要被解救的贩运人口受害者相比，这个数字只是冰山一角。

为进一步提高大众赴泰缅等国的安全意识，中国驻泰使馆11日发文，提醒来泰中国公民警惕“高薪招聘”陷阱，不要轻信“高薪工作”“包机票食宿”等虚假承诺，以免受骗上当。

人口贩运受害者还原惊险亲历：在泰国湄索已被控制

在泰国湄索县的莫伊河沿岸，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缅甸妙瓦底有一大片平地而起的楼房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杂乱丛林和泥泞田地间。“务工中介”称这些房子是“产业园”、“开发区”，近几年新造的重点发展项目。

这是多名受害者向潮新闻记者讲述的亲历。在湄索看到这丑陋一幕时，其实他们已经失去人身自由，随即被持枪者从泰国湄索带到缅甸妙瓦底。

多个相关案件同样披露，从事电诈的被困者多因“务工”前往泰缅边境湄索，该地与缅甸妙瓦底仅相隔一条数十米宽的莫伊河。他们遭遇相似：经过偷渡、转卖，最终沦为“人口贩运受害者”。

2023年，妙瓦底电诈园被困者强强（化名）的朋友向潮新闻记者发来莫伊河图片，上述图片为强强被贩运时拍摄，河对面可以看到妙瓦底电诈园。

其中较为常见的骗术之一是以“高薪务工”为由，与王星看到的“泰国试戏”招聘类似。“中介”往往开出不少虚假福利，比如报销泰国来回机票、专车接送、住宿免费等，有的甚至会伪造出一份展示泰国厂房、车间、宿舍、食堂的PPT，实施诱骗。

求职者无法从招聘信息区分真假。比如，中科院博士生张先生与一家“务工中介”联系了几个月，月薪1.5-5万元，他反复了解、核实后才决定出国一两年，结果“中介”把他贩运到妙瓦底；从英国留学归来浙江小伙卢亦浩（化名）在某华人招聘论坛应聘一家电商跨境公司派驻泰国当翻译，对方承诺月薪2万，他同样没有逃脱被贩卖给妙瓦底电诈园的噩运……（亲历妙瓦底：除了电诈，这里还是黄赌毒泛滥的“犯罪天堂”）

2023年3月，潮新闻曾接到全国50余名受骗者电话求救，“我们被骗到泰缅边境调试工厂设备，一名工程师已被转卖到缅甸。”受骗者称，他们在求职群看到“泰国项目”招聘信息，“做5休2，每天工作8小时，税后工资19000元/月”。

有相似经历的被困者还有很多。在接触近千户被困者家庭后，潮新闻记者发现，被困妙瓦底的中国公民群体广泛，包含未成年人、老弱病残，甚至演员、模特、船员、工程师，以及留学研究生、博士生等高学历者。

“务工陷阱”背后的买家，便是妙瓦底各大电诈园老板。在他们眼里，每个被贩卖者都是“行走的人民币”，干不好的人被倒手转卖；干得好的人，更别想轻易逃出妙瓦底。

被困的9个月里，卢亦浩用会计工作之便偷偷收集犯罪团伙的财务信息、照片和视频等资料，还原被贩运至妙瓦底以及电诈园的见闻，并向公众披露更多细节。

卢亦浩每月工作是要将电费、房租和佣金等费用一一记账，但他发现了背后的秘密——“茶歇费”指的是支付给中间人的钱，让他们找人贩子；“过河费”是指人口贩运的偷渡费；“派兵费”是支付给武装警卫保护费；“车队费”是指用于洗钱的资金……

像这样的交易“暗语”，有近80种。电诈涉及人群之广、金额之多，更让卢亦浩震惊。潮新闻记者掌握的一份各月工资账目显示，2022年7月-11月短短5个月里，他所在的电诈公司共从214名受害者手中骗走了440多万美元。

多名亲历者向潮新闻记者表示，妙瓦底除了电诈主业外，色情、赌博、毒品泛滥，比如冰毒、MDMA（又称“摇头丸”）和氯胺酮等毒品可以在电诈园的游戏厅和卡拉OK厅买到，园区还有色情场所，“不少年轻女性被贩卖到妙瓦底后，被迫从事色情服务。”

因为五花八门的骗局，被困者们掉入精心设计的人口贩运陷阱。正如电影《孤注一掷》中有句台词：“你还没有被骗，只是缺少一个对你量身定制的骗局。”

绑架、偷渡、贩卖“一条龙”，犯罪成本低致电诈扩大化

位于缅甸南部的妙瓦底地区，原本是缅泰边境“自贸区”，也就在最近五六年，成了臭名昭著的电诈园聚集地，就连缅甸人都避而远之，不敢贸然靠近。

2019年5月，缅甸颁布的《赌博法》允许外国人在缅甸开设赌场，为电诈及其相关产业释放“生存空间”。随后，妙瓦底从走私物品转向贩运人口，成为滋生电诈关联犯罪，危害世界安全的“特区”。

从事新型互联网犯罪侦查研究的西南政法大学硕导谢玲介绍，克伦边防军与缅甸亚太司在距离妙瓦底以北20公里处投入建设了占地约30000英亩“水沟谷”亚太新城项目。建成后的“水沟谷”不仅是妙瓦底赌博业的中心，也是电诈、洗钱等犯罪集中区域。

根据多份裁判文书披露，诈骗犯罪案件中不乏以“水沟谷某栋别墅”作为窝点的诈骗团伙。尽管当地政府对妙瓦底实行断电、电网措施，但因为受非法庇护，其又可以自主发电，这几年，妙瓦底电诈园区一直在扩张，比如赛西港工业区和环亚国际城项目等类似“特区”在加紧建设，并且诞生了阿波罗园区、鼎盛园区、KK园区等一批“知名”电诈园。

据相关研究者统计，妙瓦底至少有1000个电诈园，每天超10万人实施电诈。在妙瓦底开设的实体赌场至少15家以上，当地武装组织为其提供保护并从赌场抽取回扣。

在妙瓦底扎根“经营”的电诈集团、公司“老板”与当地势力协商，达成合作意向后，给相关团伙交保护费，得到相应庇护，在妙瓦底租赁场地，招募“员工”。谢玲介绍，妙瓦底亚太新城别墅区的最小办公楼面积达330m2，月租高达15-25万元，而且只租不售，专供网络赌博、电诈窝点使用。

尽管，数据表明2019年，在妙瓦底搭建一个电诈窝点成本约80-100万元。研究者普遍认为，妙瓦底电诈产业集聚优势远超缅北，除了武装庇护外，房租、劳动力便宜，导致犯罪成本更低，而且泰缅边界的莫伊河不宽，为电诈园输送物资、贩运人口等跨境犯罪提供了便利。

没有产业基础的农田，一旦造起电诈园，能持续支撑房租收入，以及暴增的涉诈资金流入，为当地源源不断注入资金。目前，电诈园已经成妙瓦底的经济支柱。而逐年扩张的妙瓦底电诈园，正需要人口贩运、“劳务中介”，为电诈产业提供用工保障。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学学院教授王淑合在《跨国人口贩卖问题分析》中同样发现，一些国家和地区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团伙和国际犯罪集团之间互相勾结，绑架、偷渡、贩卖“一条龙”进行犯罪活动。同时，泰国政府官员出现收受贿赂，为人口贩卖提供便利的丑闻。仅在2022年，就有35名政府官员因参与人口贩运被泰国政府调查。

俨如“下一个缅北”，打击重拳该如何出

妙瓦底，与缅北相似，又有着其独特一面，电诈、人口贩运触角延伸至全球，电诈国际化趋势明显，危及更广泛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专家分析，在缅北规模化电诈园被彻底清扫后，妙瓦底将成为中泰缅联合打击的“下一个缅北”。这场“硬仗”，也将成为与缅甸电诈的终极较量，引发全球关注。

有研究认为，目前妙瓦底的电诈人员构成上较为复杂，除了中国人外，还有些来自蒙古、俄罗斯、日韩、印度以及包括马来西亚、印尼、越南等其他东南亚国家。与缅北针对中国人实施电诈不同的是，妙瓦底电诈主要针对国际市场，多数通过脸书、X等国外社交平台实施。

实际上，妙瓦底电诈园区集聚，受特殊的政策、环境等多种因素综合影响。

谢玲认为，缅甸赌博合法化的政策支持下，妙瓦底各类“开发区”的建成、投用，这是吸引诈骗团伙入驻投资、搭建窝点的重要原因。尽管“开发区”在建设初期，引发当地社会的“反对”。但是巨额诈骗资金涌入与参股分赃诱惑下，民地武组织支持电诈产业，并为其提供庇护。

在治理方面，谢玲表示，需要将反诈合作及时纳入相关战略活动部署，推动“澜湄合作协议”向着更全面、更高层级、更符合现实需要的维度发展。谢玲还建议，建立国际打击偷渡联合工作组，对包括泰缅边境“湄索口岸-妙瓦底口岸”沿岸频繁出现的偷渡位置开展实地调研，磋商、拟定加强边境安防和水陆巡逻的工作措施，加强对中转窝点交通工具的检查与监控。

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鲍志鹏向潮新闻记者分析，妙瓦底电诈、人口贩运等关联犯罪活动向周边扩张，这是社会治理漏洞与跨境犯罪猖狂相互作用的结果，短时间彻底铲除妙瓦底电诈问题可能性较小，“需要推动缅甸稳定政局，为电诈治理提供稳定外部条件；建立立足社区、覆盖全社会的反诈宣传体系，让大众对虚假招聘信息和线上招募形成‘免疫’；强化跨国执法合作长效机制，特别是调动泰缅两国深入治理电诈。”

目前，缅甸妙瓦底人口贩卖、电诈等犯罪活动依然猖獗。业内人士指出，与紧邻中国云南的缅北不同，深陷妙瓦电诈园的被困者远在泰缅边境，又叠加内部冲突不断，营救更考验中泰缅三国执法合作，“跨境电诈具有长期性、复杂性，治理缅甸电诈、人口贩运需要久久为功，国际联合执法合作有待深入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