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梗概:他是官,她是匪,一缕红绡,十里烟尘,她是他醒不来的梦,更是他躲不过的劫……《孽徒》姐妹篇)
【1】
初春,乍暖还寒时节。
天近黄昏,日影西沉。
寂静山林里,只有一匹青骢马,并主仆两个人,走得慢慢吞吞。
马上的白衣少年形容俊美,星眸闪烁,腰间悬一柄碧霄宝剑,端的是贵公子无疑。
“阿顺,不是说这黎州贼寇猖獗,这里怎不见半个人影?”
徐崇凌左顾右盼,失望透顶。
“公子,这都快进城了,大约强盗们打听到您将上任的消息,最近都歇业了?”
小厮阿顺大他两岁,同他自幼厮混大的,一边牵马,一边玩笑回应。
原来,打从京城南下那天起,走了两个月,他家公子就没消停过。
黎州司法参军,掌一方律法刑狱,官职委实不低,朝中像徐崇凌这样的勋贵子弟,年将弱冠就从科举入仕的,可没几个人。
至于徐崇凌亦是当朝安阳公主的准驸马,即将成为乘龙快婿一节,他本人早忽略不计。
少年自诩从此定能除暴安良,辅国安邦,建立祖父临川侯那样光宗耀祖,荫及后人的功业。
一路上专捡荒僻小路走,生怕遇不到剪径的强人。
倒也碰上过两回,都是些乌合之众,不够他主仆两个施展的。
“阿顺,不要说笑,这林子,你瞧着就不觉得诡异?”
徐崇凌话音刚落。
倏地眼中一震,本能地侧身闪避。
只听“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几乎擦着他鬓角飞过去!
“公子,小心——”
阿顺周身都抖擞起来。
两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柄袖箭,彼时已深深钉入徐崇凌近旁的树干里。
来活儿了!
主仆二人飞快地对视一眼,面露紧张与兴奋,不约而同霍地抽出宝剑。
徐崇凌居高临下扫视,只见树丛中隐隐约约散布人影,耳畔还有悉悉索索摩擦枝叶的声音。
但过了半晌,强人们依然没有现身。
“鼠辈,滚出来!”
徐崇凌皱起了眉头,高声喝道。
这时更诧异的事发生了。
半空中莫名响起了一阵乐声。
徐崇凌很快听出是埙。
似杂糅金石丝竹之音,哀婉,迂回。
不知不觉听得怔住,几乎忘记了此刻正身处险境。
茫茫然循声索迹,眼前的情形更令他不可思议。
十数个持刀蒙面人从林间现身,背向他,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快跑去。
走在最后的那个蒙面人,却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转身站住,与他从容对视。
徐崇凌纵身从马上一跃而下,仗剑与他对峙。
这人一袭玄色劲装,容长身材,黑布蒙到眼睛以下,只见剑眉星目,眼底寒光灼灼。
倒是与他年纪相仿。
“你是何人?”还是徐崇凌先开了口。
眼光不由自主掠向他袖口里露出的箭筒。
原来刚才那袖箭是他射的。
“看不出来?小爷是强盗。”
声音冷若寒冰,更充斥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戾气。
“那动手吧,都是男人,敢不敢与我单打独斗几个来回?”
徐崇凌冷笑一声。
看出这人是这伙强盗的头领,寻思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正愁初来乍到,不知该送黎州刺史什么见面礼。
“公子——”
阿顺提剑上前阻止,却给他家主子伸手挡在了身后。
徐崇凌不想占对方便宜,一把将手中的剑投掷在地。
脑中已开始想象三招制敌,活捉强盗头领,意气风发去见刺史大人。
蒙面人却不容他多想,眨眼间已向他飞扑过去。
攻势凌厉,急如闪电。
拳拳攻他要害。
徐崇凌擅长使剑,并不精通搏击,加上一开始就没将他放在眼里,数十回合下来,竟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一旁阿顺急得直冒冷汗,看来公子这次是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不过,这人当真是强盗么?不像是为谋财,倒像是想要他主子的命。
“公子——”
他话音未落,徐崇凌已被制得动不得,被人一把锁住了脖颈!
阿顺再不犹豫,提起宝剑就向强人砍去!
那人不慌不忙腾出另一只手,一把拿住阿顺手腕!
只听“叮当”一声,阿顺的剑也应声落地。
【2】
千钧一发之际。
埙声再次响起。
不一样的是,这次音调明显高了些。
似裂帛,似钟磬,乱人心智,引人入魔。
强盗头子本能地转过头,手底下一松,徐崇凌大喘了几口气,本能地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
这回看真切了。
吹埙的女子侧身靠在不远处一棵槐树上。
一袭红衫,云鬓高耸,身姿纤媚,纵然双目以下罩着白纱,隐约也可窥测容颜甚美。
“阿骁,过来!”
女子将埙从唇边移开,看也不看他们,嗓音清冷绝尘。
“哼——”
强盗头子冲着徐崇凌冷哼一声,反而加重了力道。
徐崇凌几乎窒息!
悔不当初,如何这般轻敌!
若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这里,简直羞煞先人!
绝望之际,忽见眼前闪电般飞来一道红影!
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自己和阿顺已经安全脱身,而那狂妄的强盗头子则被一条红色轻纱缠捆,整个人悬空,被女子轻飘飘拽了过去。
“阿顺,她是鬼狐,还是仙女……”
目送女子使轻功挟制强盗跃进树林消失不见,徐崇凌早已瞠目结舌。
难不成,这女子才是真正的强盗头领?
*
“黎州最大的匪首,当数清风寨寨主霍氏,绿林人称‘玉面狐’,这妇人据说生得面目狰狞,状若妖魅,伙同其徒弟‘南山狼’赵骁,常年盘踞花狐岭,纠结匪众数千人,专司劫掠本地百姓,过往商人,不算他们清风寨过往造的孽,只这师徒两个,自建佑三年至今,犯案数百起……”
晚间摆下接风宴,刺史崔国弼一见徐崇凌,还没寒暄几句,就开始历数清风寨的罪行。
“据说……莫非大人也未见过玉面狐真容么?”
徐崇凌原本心有余悸,浑身冒汗,唯恐被刺史晓得,他所寄予厚望的新任黎州参军,才从一伙强盗手底下灰溜溜逃出来。
这时越听越觉得,刺史口中所说的玉面狐与南山狼,分明就是他在密林中遇到的那一男一女。
但是,面目狰狞,状若妖魅……
是她么?
“是,传闻霍氏还会妖术,不瞒徐参军,你的前任周良周参军,去年就是死在那妖女的妖术之下,中了暗算,一箭穿心……”
说话的是黎州长史李源,一面说一面摇头叹息。
徐崇凌不觉嘴角抽动。
心下又有一丝莫名的狐疑。
这是好意提醒,还是故意吓唬我呢?
况且,彻查周良的死因,也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周良是寒门士子,武艺超群,贤名远播帝京,偶像才上任半年便被一群草寇谋死,徐崇凌本就不甘心。
再有,倘若今日那红衣女子当真是玉面狐的话,就凭她决意救自己一个陌生人,他也难以相信她是滥杀好人之辈。
“简直岂有此理!”
但气氛烘托到这里,他也只能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
“朗朗乾坤,岂容这等妖魔作祟?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协助大人,还黎州百姓安宁。”
“好,好,徐参军少年英雄,这回黎州百姓有救了。”
两位上官一齐冲徐崇凌举杯。
或许是他看错。
推杯换盏之际,竟瞧见崔李二人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不屑。
当晚,徐崇凌有生第一回,为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夜不能寐。
只怪黎州的“桃花酿”醉人。
*
花狐岭后山。
皎皎月色,流泻一地。
温泉里水气氤氲,依稀可窥见池中美人光洁滑腻的肩背。
池边有块巨大的青石,足有半人高,据寨中最年长的人讲,这石头在这里不知多少岁月,道是清风寨的命脉根基。
原来,清风寨自前朝灭亡就在这里安身立命,历经四任寨主,传到霍娇娘手里,已是第五任。
“阿骁,你在怪我,怪为师今日阻止你杀那个贵公子?”
娇娘心事重重地往身上洒水,一面侧过脸,望着大青石的方向轻启朱唇。
赵骁靠坐在大青石后面,手持酒罐,望月独饮,面前已散落一地酒罐碎片。
倒也酒量惊人。
依旧是白日那身劲装,一道淡淡刀痕斜斜划过俊秀脸颊,眉梢眼角,戾气丛生。
“师尊,阿骁不敢。”
少年桀骜不驯地回应。
夜风裹挟池边花草的异香,侵入四肢百骸,他双颊酡红,眼底起火,拼命控制自己不要跳起来,不顾一切扑下水去。
她说的是一件事。
他想的是另一件事。
今年中元节,他就满十九岁了,她还拿他当小孩子看。
不然不会在她沐浴的时候,也准他跟随护卫。
今日,他是接到密报,说有个作恶多端的贵公子经过,本想劫点钱财吓唬吓唬他了事,没想过要他的命。
不知为何师尊横空杀出来,不许他们动手,他从未见过她如此护着另一个男人,那么,他就非要杀了他不可!
万万没想到,她为了救那个小白脸,竟破天荒地在他们交手的时候现身!
“阿骁,酒要少饮。今日那位公子,你可知他是何人?”
公子,叫的可真好听。
赵骁不屑回应:“不就是个作恶多端的纨绔子弟?”
娇娘一怔:“谁告诉你的?”旋即缓缓说道,“黎州新任司法参军徐崇凌,临川侯徐兴国之孙,当朝准驸马,你说他是作恶多端的纨绔?临川侯家教甚严不说,徐崇凌若是纨绔,犯不着涉险来到黎州,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闷响。
少年狠狠掷下的酒罐,端端落在她近旁,溅了她满头满脸的水!
【3】
“寨主,您没事吧……”
老仆茵姨赶过来的时候,娇娘正用手抹着脸上的水。
不懂为何阿骁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她原本接下来还想指责徒儿莽撞的。
干掉这么个贵公子,怕是真个要惊动朝廷,将他们清风寨一举剿灭!
她想起当年老寨主,也就是她的师父仙去,她奉遗命教寨主九岁的独子赵骁武功,其实是作为继任寨主栽培,至今已有十年光景。
与师尊赵峥粗犷英武的外貌不同,赵骁面容清秀,寡言少语,却天赋异禀,力大无穷,有着极高的武学天赋。
只是不喜读书,否则行事不会这般不讲道理。
茵姨为出浴的娇娘披衣,扶她坐到大青石上,一面为她擦拭如瀑青丝,一面意有所指地提醒:“寨主,依我看,少寨主今后再要护卫您沐浴,尽可推拒了吧……”
娇娘心中一动,冲她微笑:“有什么话,尽可明言。”
茵姨亦是老寨主的家奴,打娇娘上山,照顾她也有二十年了。
此时她望着眼前女子清亮的眸子,犹豫半晌才说:“少主他,他长大了呢……”
下一句,茵姨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近来寨中那些妙龄女子,看少主的眼神越来越炽烈。
而少主眼里只有谁,整个寨子怕只有寨主一个人看不分明。
到底娇娘误解了她的意思。
“你说的对,阿骁已经成人,不该再役使他做这些小事了,我到底有负先师所托,没教好阿骁,成为先师那般文武兼备,顶天立地的豪杰……”
想到赵峥,她粉颊上本能地浮起一丝红晕。
转瞬,忽又陷入恐怖的记忆……
她本是官家小姐,自幼家学渊源,被父母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养的。
那年只有九岁,就像阿骁现在这般大。
父亲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受朝廷重用,携一家老小,从江南老家来到黎州赴任。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黎州城的山林遭遇了天杀的强人……
赵峥带人将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时,小小的她,衣衫不整,遍体伤痕……
娇娘本能地哆嗦起来。
“寨主,冷吗?”
茵姨紧张地摩挲她的玉臂,寨主自小就怕冷,明明此时已穿好了衣裙,连披风都披上了。
“不妨碍的,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娇娘抬头望一眼夜空。
只见原本圆满的朗月此刻却被乌云遮蔽。
茵姨离开后,她才拿出收在腰间的白玉埙,一遍又一遍擦拭。
埙是赵峥留给她的,历任清风寨寨主的信物,在紧急关头还可下达只有寨中人方能听懂的指令。
池边花香沁人心脾,她不由自主将埙挨近脸颊贴紧,似乎只有这样,方能驱散那种近乎绝望的恐惧,切换到美好的记忆……
她最初最美的记忆,就如同这温泉旁,阿骁带人新植的无名花草,在春寒料峭时,便开出殷红的花朵,散发一种摄魂蚀骨的香气。
她永远记得,十四岁时,赵峥便带她劫富济贫,横扫南省绿林。
他骑在青骢马上,她紧紧贴住他后背,小脸上还沾着血,鬓角发丝随风肆意撩动娇艳的脸颊,少女一颗心不安分地雀跃……
她不知不觉侧卧在了大青石上。
衣裙宽大,几乎将整个石面铺陈。
身上还残存温泉的余热。
大青石却渗出丝丝凉意。
简直是冰火两重天。
只能难耐地扭动娇躯,凭自己在阵阵异香中渐渐堕入梦境。
梦的内容,不可言说,不可理喻。
赵峥从前常命她夜晚练完功,便睡在大青石上,尤其是月圆之夜,可使内力大增。
师尊哪能知道,他一旦离开,她躺在这块冰冷彻骨的石头上,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
【4】
半月后。
黎州城,西市。
傍晚时分。
“公子,黎州最好的桃花酿便是出自这家酒肆。”
徐崇凌主仆二人还未靠近桃园居,便被飘出来的酒香吸引。
阿顺伴着白衣华服,俊美无匹的徐参军,引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
倚栏招引的酒娘更是看直了眼睛。
纷纷喧嚷起来。
“郎君,上来啊!”
“俏郎君,我们这不仅有美酒,还有美人……”
阿顺伴他迈步往里进,不忘贴上去耳语:“据说南山狼嗜酒如命,非这家的桃花酿不饮,有时还会乔装改扮,混迹在客人堆里……”
徐崇凌则压低声音:“你瞧咱身后那俩人走没?”
“走了。”
原来这半月来,凭他们东游西逛,总有两人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保护”。
不知刺史他们安的什么心。
阿顺倒是认为公子想多,毕竟黎州地面乱,刺史一定是怕准驸马爷有个什么闪失,不好向朝廷与公主殿下交代。
徐崇凌来这十来天,别说周良的案子了,日常只让他处理些邻里间偷鸡摸狗的小事,一提要上山剿匪,崔李二人更以各种说辞推拒,像是早被这几股强人吓掉了魂。
原来除了清风寨霍氏,还有飞虎寨袁猛,在另一处山头盘踞,手下也有几股小强盗依附,凭哪个,崔刺史他们都惹不起。
想来想去,徐崇凌还是打算从清风寨入手,毕竟传闻周参军系玉面狐害死,再者,他对那位神秘的女悍匪,还存有一丝不要命的期许……
没有一夜,那一缕勾魂的红绡,不钻入他的梦境……
“楼上贵客两位!”
店家以貌取人,没等主仆二人开口,一路点头哈腰送上只有阔客才能上的楼梯。
徐崇凌左右环顾,只见大堂也确实没什么可疑,满满当当,东倒西歪的酒鬼。
一上二楼便被五六个妖艳酒娘包围,徐崇凌二话不说,掏出一锭银子,留下了据说千杯不醉的那位。
坐进包厢,那位唤作锦云的酒娘便笑得谄媚:“大人要问什么尽管问,别妨碍奴家做下一单生意。”
徐崇凌若无其事握住她纤白的小手:“爷就是来找你喝酒的。”
锦云嗤笑回应,抽出手,为他斟满一杯酒:“周参军当初也是这么耍奴家的,大人可不要步他的后尘。”
徐崇凌脸色陡变。
一把拿住她手腕:“你认得周参军?”
锦云吃疼,急道:“周参军是个好人,他被强人害死了,这里人都知道。”
“谁害死了他,怎么害死的?”
徐崇凌语气陡然变得冷冽。
“玉面狐啊,周参军布置周详,带了千名官军上山,结果被玉面狐用迷魂阵困住,射死在山林里……”
她说的好像身临其境。
徐崇凌神情一松,放开她,变回了笑脸:“姑娘,坐。”
一边饮酒一边意味深长道:“姑娘是不是漏掉了什么细节,射死周参军的,难道不是玉面狐的爱徒,南山狼——赵骁?”
“不对,”锦云脸上突然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旋即与他赔笑,“大人此言差矣,终究玉面狐才是首恶,官府定罪,当定元凶罪魁。”
徐崇凌笑:“我见过玉面狐,那般绝代佳人,怎么可能是元凶罪魁?”
……
【5】
徐崇凌离开桃园居,已是夜幕降临。
“啪——”
包厢里,锦云脸上着了重重一记耳光,只得跪地向着坐在桌前的青年客商求恳:“少主饶命!”
赵骁冷笑一声,唇上的假胡须随着嘴角翘起微微抽动。
“要我饶命,你做错了什么事情?”
锦云吓得不敢抬头:“属下传递消息有误,差点害少主错杀朝廷命官。”
少年眼中迸出杀机,开口却淡淡的:“寨中有好几个兄弟都看上了你,我问过他们,他们不介意大家一起……”
锦云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终于说了实话:“少主,属下没有按照少主吩咐,告诉徐参军,杀周参军的元凶是少主,与寨主并无干系。可是少主,这个徐参军来头不小,属下担心他对少主不利……”
她是爱慕少主,所以才恨不得把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安到霍娇娘头上,这也是罪过么?
她话音未落,就见眼前的俊朗少年面不改色地击了两下掌。
包厢门猛然打开,五六个彪形大汉闯进来。
“少主——”
赵骁只留下轻描淡写的一句:“这种胆敢对寨主大不敬的贱人,不用对她客气……”
“少主……赵骁……你不得好死……”
掩上门不久,便听到锦云的惨叫声。
赵骁充耳不闻,自顾带着一整辆马车的桃花酿,返回花狐岭。
一路上,一边饮酒,一边脑中反复回荡着适才徐崇凌那句“那般绝代佳人……”
*
一早桃园居的店家便来报案。
徐崇凌因整晚翻阅这几年清风寨犯下的积案,本就了无睡意,正看到周良的卷宗,不料南山狼冷不丁给他送来一份“大礼”。
死者正是他昨日刚问过话的酒娘锦云。
死前遭人轮番XX,心口插一柄袖箭,正和那日在林中射向他的那柄一般无二。
旁有血书:“清风寨赵骁贺徐参军高迁!”
简直无法无天,耸人听闻!
崔刺史与李长史都气得半死。
“岂有此理!徐参军,你说的对,这等恶徒,留着他还等着过年么?本州即刻准你点齐全部兵马,攻上花狐岭,活捉玉面狐!”
徐崇凌还在发愣,一听“玉面狐”三个字,总算清醒过来。
只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崔李二人还未如此失态过。
他们不是原本就知道清风寨穷凶极恶么?
周良被害,未见他们有这般着急。
不就是死个酒娘,难道比死个参军同僚还要令他们生气?
“眼见未必为实,待人证物证俱全,再剿匪不迟。”
徐崇凌望着血书,陷入深思。
*
清风寨,聚义厅。
娇娘议事时,依旧蒙面,一袭红衣,发髻高高挽起,倒不是她对众兄弟也矫情,原是自她十四岁后,生的花容月貌,为免众人起邪念,又有损威严,赵峥命她以纱遮面,从不以真容示人。
“寨主,山门前有人送来一封书信,指名寨主亲启。”
娇娘接过信一看,吃了一惊。
抬头一句:“寨主妆次。”
心下莫名生出一丝好感,往下看,是告知桃园居锦云被害一案,事关贵寨少主,不得不相告寨主云云。
落款竟是“晚辈徐崇凌”。
娇娘心中一动,眼前浮现那日在林中邂逅的贵公子形容,被阿骁弄得那般狼狈,又有些好笑,当真初生毛犊,徐崇凌,你写这封信给我,也不怕给人留下“通匪”的把柄……
【6】
“我没杀锦云。”
只是让几个人一起照顾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赵骁被传到议事厅时,兀自满身酒气。
自然,他的这番想法,无论如何没法在娇娘面前说出来。
然而当他发现徐崇凌那封信后,却又立即暴跳如雷。
“是,是我杀了那个贱人!”
众人面面相觑。
锦云可是寨主安插在城里的眼线,也是同少主自幼一起长大的孤女。
少主这是疯了还是怎的?
娇娘只好带他去后堂问话。
“阿骁,锦云纵然已经与崔国弼他们勾结,你现在杀她,却是十分愚蠢……”
谁知娇娘的话,令赵骁瞬间酒醒。
“师尊,您是说,锦云已经投靠崔国弼?”
娇娘除下面纱,殷切地将少年望定,语重心长道:“否则她怎会向你传递假消息?我想,这一定出自刺史的授意,你细想,以崔国弼的为人,怎会允许徐崇凌这样的人来这里建功立业,甚至威胁他在黎州的地位?他又不敢对这位准驸马怎么样,只能利用我们,将姓徐的吓走,再把司法参军换成他的人。”
“师尊……”
赵骁眼中剧震。
她从未同他说过这些。
娇娘伸手抚上他脸颊那道淡淡的刀痕,是哪次出去和人拼杀留下,总也记不清:“你自幼不喜读书,许多世俗道理都不愿去理会,所以为师一直不放心你执掌山寨,但为师还是希望,你有一天,能够真正长大成人……”
赵骁猛然握住了她的手。
娇娘倏地怔住。
少年眼中充斥着莫名的期许:“那么,倘若我真正长大成人,是不是就能成亲啦?”
娇娘只觉虚惊一场,笑道:“成家立业,也可以先成家后立业,你若是有了心上人,为师立即为你操办,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
赵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应允啦?”
再次小心翼翼确认。
娇娘慈爱点头:“嗯。”
赵骁俊脸上现出狂喜,失控地将她一把揽入怀里。
“自今往后,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哪怕要我的命。”
娇娘只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又实在无法理清,他身上浓烈的男子气息,令她不由自主感到抗拒。
“那好,你要同为师讲实话,锦云的死,与你有多少干系?”
赵骁一怔。
不是应允他了么?怎么还“为师”“为师”的,听起来那般刺耳。
又怕激怒她,只好老老实实道:“是这样的……”
娇娘越听越怒。
这就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好孩子!
师尊赵峥在世时,曾立下寨里规矩,凡欺压百姓,奸淫妇女者,见者诛之。
“那几个人呢?”
“在外面跪着。”
然而娇娘将那几个跟随赵骁出门的兄弟传进来问时,那几个却否认得异口同声。
“寨主,弟兄们怎敢触犯寨规,不过当时少主盛怒,我们几个装装样子吓唬锦云,连她衣服都未扯破……”
娇娘彻底傻眼。
看来,阿骁已被有心人盯上了。
不,那人的目标,不是阿骁,而是自己。
【7】
清风寨,后山。
娇娘独自吹着白玉埙。
没有指令,只是寻常排遣烦闷的《如梦令》。
“寨主……”
茵姨捧了热茶走过来,小心翼翼放在大青石上。
娇娘停止了吹奏。
冲她展颜一笑:“茵姨,给徐参军的回信,已经送出去了?”
茵姨点头,又有些心事重重:“嗯,是少主亲自差人送下山的,不过……”
“不过什么,但说无妨。”
娇娘望着温泉若有所思。
茵姨叹息一声:“寨主应允了少主什么事情?令他忽然间懂事许多。”
娇娘只好将那日应允赵骁娶亲一事和盘托出,又抿嘴笑:“不知阿骁眼光如何,他向来眼高于顶,咱们这位未来的少夫人,又是何等倾国倾城?”
茵姨一听,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简直是天大误会了。
又不敢捅破这层窗纸,只能勉强赔笑:“总美不过寨主去,这些个山头的头领,哪个不肖想寨主,没有少主在,他们早把山门打破了。”
不想这番话又令娇娘蹙起了蛾眉。
原来她那日收到徐崇凌书信之际,还同时收到了飞虎寨袁猛的求婚书信。
袁猛亦是南省绿林一位枭雄,年岁与她相当,却是打家劫舍,无所不为,偏他为人诡诈阴狠,又常贿赂州官,祸害一方百姓。
两寨也发生过数次火并,各有死伤。
想到此突然心中一动。
嫁祸清风寨,激怒官府,获益最大的不正是袁猛那帮人?
*
徐崇凌扮做小喽啰,连阿顺也没带,只身上了清风寨。
他虽双目给人蒙住,也能分辨出这些山匪与他见过的那些剪径强人大相径庭。
寨中守卫森严,并无喧哗吵闹,可谓军纪严明。
直到取下蒙眼的布,眼前豁然开朗。
徐崇凌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青山绿树,莺飞蝶舞,又有一处温泉傍山而建。
或许源自天然。
温泉里汩汩冒着活水,池畔植满不知名的花草,一朵朵殷红鲜花散发出令人难以把持的异香。
自然,这一切美景,都及不上大青石旁吹埙的美人万分之一。
“大人孤身犯险,令民女万分敬佩。”
娇娘放下埙,招呼徐崇凌在青石旁落座。
徐崇凌情不自禁双颊泛红。
她的声音十分悦耳,恰如她长盛不衰的容颜一般,恍若二八佳人。
“寨主相约,晚辈敢不依从?”
他得体地向她还以礼节。
娇娘不禁莞尔:“大人会否忘记,民女原系一方匪首?”
“寨主于晚辈有救命之恩,崇凌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娇娘亲手捧上茶盅:“大人是从何时开始确信,娇娘能同大人合作的呢?”
“晚辈与寨主在林中第一次相遇,从寨主的眼睛里,看不到半分凶狠,也请寨主相信晚辈,崇凌以祖父临川侯的声誉起誓,愿为黎州百姓肝脑涂地。”
徐崇凌面露羞涩,慌忙双手去接。
嘴里说个不停,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
娇娘,原来她闺名唤作“娇娘。”
好一个美娇娘。
不枉他十天十夜,废寝忘食多方查证,清风寨原是前朝遗民所建,只为安身立命,向来杀富济贫,历任寨主,刀下未曾有过无辜亡魂。
不要说锦云一案疑云重重。
周参军一案也颇多疑点。
道是埙声惑人,强人趁其不备放了袖箭射中前胸,须知周良师从名门,就赵骁那个放箭的水平,连他无意间都能轻易避过,周良一个暗器高手有备而来,反而被赵骁得手啦?
就算发箭的是清风寨别的高手,那么周良一伙人上山是秘密进行的,怎么就中了埋伏,谁给通风报信的?卷宗中一字未提。
徐崇凌一字不落,将他这些疑问,说给娇娘听。
“明人不说暗话,”娇娘听得波澜不惊,不知不觉取下面纱,以真面目与他相对,“大人乃忠良之后,民女愿意相信大人,要想解开这些疑问,大人可以照民女说的,先做一个太平参军。”
徐崇凌只觉眼前一亮。
恰如她身旁那些盛放的殷红花朵,她的美艳是他从未见过的,诱人而又充满挑衅。
“寨主但有驱使,晚辈无不从命……”
【8】
徐崇凌回到衙门,便彻底躺平了。
至于周良与锦云的案子,对外只说有了定论,查实是清风寨所为,待整顿好兵马,上山将贼寇一举剿灭。
谁知这一整就是三个月。
与此同时,桃园居他也带着阿顺没少去。
一去就要点三两个酒娘作陪。
夜晚也不看卷宗了,与崔李二人找来歌舞伎宴饮作乐,有时通宵达旦也不在话下。
州中百姓先前还对这位京师来的小侯爷寄予厚望,眼巴巴指望他和别的州官不一样,毕竟忠良之后,盼他能救民于水火,现在看他与众人同流合污,哪个不在背后骂他是临川侯的不孝子孙。
也不是全无作为。
带着官兵抓壮丁修筑堤防,刺史说因为盗匪猖獗,天灾不断,不少村子十室九空,抓来的民夫,工钱银子暂时拿不出来,给他们吃点稀粥,不饿死就行。
又要征缴那些名目繁多的赋税,贯穿百姓的生老病死,看到乡民卖儿卖女,徐崇凌眼睛都不带眨的。
十回有九回去,会碰到清风寨煽动“刁民”抗捐。
有时还会在河坝上大打出手,只因清风寨要救走被强征的民夫。
有一次冤家路窄,与南山狼赵骁迎面相遇。
赵骁去给瞎眼老妪送粮食,徐崇凌去催这家的田地税。
其实他早勘验过,所谓的两亩三分地,大多是荒田,种不出来粮米。
两人对视片刻,徐崇凌大喝一声。
“南山狼!”
众官兵立即将赵骁结结实实包围。
赵骁冷哼一声,像看笑话一样看着徐崇凌。
谁知屋里老妪听到挥刀的声音,不顾老伴阻拦,竟不要命地冲出来,连滚带爬抱住了徐崇凌的大腿!
“谁是狼?你们这些州官才是狼,百姓们求告无门,来一个清官就要被他们谋害,霍寨主是活菩萨,阿骁少爷就是她身边的韦陀,你们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徐崇凌听得面色苍白,心如刀绞。
这还是圣人的天下吗?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不念皇恩,只能依附盗匪生存。
清风寨人马越来越多,匪患屡禁不绝。
周良带人想要去剿灭的,真是劫富济贫的玉面狐么?
那些疑问,没必要再解开了。
百姓的口碑就是最好的答案。
*
酒娘将徐崇凌这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花狐岭。
娇娘只嘱咐徐崇凌小心行事。
暗中收集州官与盗匪勾结,欺压百姓的证据。
不知从何时起,徐崇凌开始托酒娘为他送去花笺。
是江南女子最喜欢的那种桃花笺。
上书三两句诗词,均是抄录古今名家。
娇娘从不回复。
只藏于妆匣底层。
徐崇凌自然打听过她的身世了。
知道她出自江南官宦之家。
到底永远回不去了。
他不过同情她遭遇。
终被赵骁发觉。
一回房,见他面无表情站在窗下,将花笺一张张撕碎。
娇娘也不去抢夺,装作若无其事,坐到铜镜前理妆。
“你倒是连一句解释也没有?”
赵骁高过她一个头,他力气又大,将她从桌旁提起来,丝毫不费事。
娇娘见他眼中充血,知他暴躁性子又犯了,突然想到什么,忍不住训斥。
“阿骁,你越发不成体统,谁许你随意进出为师房间,又是谁许你同为师这样说话?”
赵骁眼中含泪,胸口剧烈起伏,一颗心几乎被她碾碎。
以他的学识,只问的出这样一句:“你那些话,都是诓骗我的不成?”
他原本还想告诉他,他今天遇见了徐崇凌,她眼中的谦谦君子,几乎要逼得老婆婆全家去跳井。
娇娘从未将她与徐崇凌之间的计划告诉过这位鲁莽的徒儿。
此时越发摸不着头脑:“为师诓骗你什么啦?”
只徐崇凌的事瞒着他而已。
正在这时,忽听茵姨在外面急得拍门。
“寨主,不好了,飞虎寨的人攻上山来了!”
【9】
黎州城的百姓至今记得,那是黎州近百年来绿林最大的一次火并。
那一日,花狐岭尸横遍野,黎州城改天换地。
叫火并或许并不合适,这其中,还有官军参与。
起初是徐参军带领人马,帮助清风寨打飞虎寨。
眼看飞虎寨落了下风,崔刺史与李长史带着另一股人马横空杀出来,冲着一众官兵大喊。
“司法参军徐崇凌背叛朝廷,与清风寨盗匪勾结,书信来往多时,又有桃园居酒娘为证,来人,给我拿下叛贼!”
崔国弼面露狰狞,终是撕下了隐藏多年的伪装。
徐崇凌这些日子在查他们,他们不是没有知觉。
不料还未想到应对之策,就在官道上截获徐崇凌写给圣人的奏折,道是黎州吏治腐败,官匪勾结,望圣人派员彻查近年几位黎州官员莫名遇害案件云云。
崔国弼狗急跳墙,与李源商议,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飞虎寨攻打清风寨,制造混乱,好让准驸马死于清风寨贼寇之手。
徐崇凌此时与娇娘等人站在一起。
他温柔地与她对视一眼。
忽略掉赵骁恶狠狠的眼神,勇敢地向前一步,朗声说道:“崔国弼,李源,周参军就是这样被你们害死的吧?”
他听从娇娘建议,这三个月故意与崔李二人虚与委蛇,甚至助纣为虐,终于查实了桩桩件件。
周良是在带人去攻打飞虎寨的途中,遭崔国弼的亲信伪装成玉面狐与南山狼暗算。
而锦云之死,却是飞虎寨嫁祸赵骁,为的不过是激怒官军,逼玉面狐走投无路,只能带领匪众委身于袁猛。
“好一个徐小侯爷,不错,不单是周良,连二十年前霍刺史一家的案子,也是我们兄弟做下的,他也是时运不济,那时崔大哥还是长史,使过银子打点好要做刺史的,姓霍的不死,崔大哥也做不了这黎州的土皇帝。”
李源此言一出,徐崇凌大惊失色,立即担忧地看向娇娘。
原来她一家竟是遭崔国弼等人屠戮!
根本不是强盗所为!
娇娘浑身发颤,她死死瞪住了崔李二人。
谁知,他们接下来的话更令她崩溃!
“可惜的是,姓霍的有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咱们一时没忍住弄死了,否则养到今天,也是个颠倒众生的绝代佳人……”
“住口!”徐崇凌简直难以置信,娇娘,他们说的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可是娇娘么?
“崔国弼,李源,你们简直有负皇恩!我今日要替天行道,与你们不死不休!弟兄们,你们难道还要为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卖命?只要你们悬崖勒马,我以临川侯嫡孙之名起誓,可保你们今后荣华富贵!”
他此言一出,崔李那边的人马呼啦啦倒戈一半。
然而他身旁的娇娘却早已站立不稳,赵骁先他一步,将她揽入怀里。
“阿骁,替我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娇娘一字一句,几乎将平生力气用尽。
赵骁眼底冒火,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的仇人,亦是他的敌人。
娇娘缓缓取出了玉埙。
这一曲,怒潮翻滚,恨意滔天。
苛政猛于虎,恶吏胜豺狼。
清风寨众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都加入了厮杀!
李源见势不妙,兀自垂死挣扎:“徐大人乃勋贵子弟,即将成为驸马,您到这穷山恶水来,不过是想往脸上贴贴金,这样,你把手中的账本并证据交给刺史,咱们一同剿灭清风寨,南山狼让你押赴京城请功,至于玉面狐……任凭大人……”
他话音未落,已被杀红眼的赵骁抵住喉咙,一刀结果!
袁猛遭徐崇凌一剑穿胸,崔国弼则逃跑不及,被清风寨壮士活捉。
埙声停了。
只余遍野哀鸿。
【10】
清风寨,后山。
徐崇凌与赵骁并肩靠坐在大青石后,各持一壶酒,同饮桃花酿。
不同的是,赵骁一手持壶,另一只袖子,却是空荡荡的。
他再也不能使他那招技术拙劣的袖箭了。
徐崇凌从未想到会有今日。
他想起那日初到黎州,这个年纪轻轻便拥有“南山狼”威名的少年,差点送他提前去了祖父。
“你,是不是对娇娘……”
徐崇凌终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日决战,崔李二人身边尽是武艺超群的死士,赵骁为了她一句话,舍生忘死,被人砍掉一只胳膊也浑不在意。
徐崇凌扪心自问,他纵然亦对娇娘心存爱意,却做不到赵骁那样的决绝。
他有太多家族亲情的负累,公主不得不娶,娇娘若跟他只能委屈做妾,但即使公主愿意接纳,撇开娇娘年纪长他许多,他也没有勇气往家里带一个曾经失贞,又是一方匪首的妾室。
赵骁怅然一笑。
瞥一眼池边那些渐渐凋谢的红花。
“可是娇娘不爱我。”他俊秀的面庞难掩凄楚,“这是我从西番寻来的忘情草,每年只开一季,娇娘夜夜来此沐浴,我夜夜护卫,为的不过是想让她忘情,可,我一次也未得手……”
徐崇凌不禁失笑。
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幼稚。
忽又想到什么:“娇娘与你,不是有师徒之分吗?”
赵骁苦笑回应:“有实无名。众人都知道,我对她从未行过拜师之礼。”
徐崇凌半晌无语。
赵骁终于道出了他约他来的真正目的。
“徐大人,眼下这黎州的残局,你打算如何收拾?”
徐崇凌看出他眼中的狡黠。
“赵兄弟,你与我,不必遮遮掩掩的。”
大约已猜出他要说些什么了。
“清风寨愿意归顺朝廷,并为朝廷肃清黎州、南越一带所有匪患。”赵骁认真地将他望定,像是在说一件思考了许久终于决定的事情,“我的条件是,圣人亲下圣旨,为我与霍氏赐婚,我的官职,不能低于参军一级。”
徐崇凌猝不及防:“倘若朝廷,我是说,倘若我办不到呢?”
赵骁旋即面露凶光:“那么自今日起,我会纠结黎越一带绿林兄弟,为祸南境,搅他个翻天覆地,我高兴了,自立为王也不是不可以。徐大人,你现在可以办到了吗?”
徐崇凌不动声色地瞥一眼身后,这回说话更加小心翼翼了:“赵骁,你归顺朝廷,清风寨可以结束百年漂泊,你本人亦有大好前程,后面自有大好姻缘等着你,你何必为了一个比你大许多的女人……”
赵骁摇摇头,仍是眼神坚定,当真磐石无转移。
“徐大人,你终归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赵骁眼望温泉池水,似乎陷入了甜蜜的回忆,“我从记事起,就跟在娇娘身边了,我知道她对我爹的心意,但即使她没有教我武功,没有身兼母职教养我,我也会义无反顾爱上她的。我爱她的美丽,善良与坚韧,哪管什么日升月沉,世俗道理,我看不到未来,更不希图前程,唯愿与她朝朝暮暮,死生不离。有朝一日,我就是为朝廷战死了,也要给娇娘挣一个人人尊敬的诰命名分。”
赵骁一口气说完,他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不知为何,此番忽然像变了一个人。
徐崇凌则感慨万千。
望着他的眼神,从防备变成了艳羡。
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钝痛。
他预见了自己的未来。
或许远不会如赵骁这般敢爱敢恨,精彩万分。
公主他早已见过。
彼此都没有太特殊的感觉。
透过各自光鲜的外表,公主看到的是皇权稳固,快活终老。
他徐崇凌看到的,是家族兴旺,富贵永延。
他眸中忽然有了泪。
为他这段往生的梦境。
徐崇凌站起身来,闪过一旁,略有不甘地与赵骁说:“赵参军,你可瞧瞧,这是谁……”
赵骁尚未反应过来。
什么赵参军?
他怎知,徐崇凌早在剿灭叛贼的次日,便向朝廷上书,附有呈给公主的手书一封。
望公主殿下促成收编清风寨一事,顺便还为赵骁谋取黎州司法参军一职。
如今飞鸽传书回说圣旨已下,但赵骁要求圣人赐婚一节,却不在他的预计,只怕还免不了要公主出力。
赵骁缓缓站起身来。
“娇,娇娘……”
头一次这样唤她,好难为情。
娇娘今日换了一身装束,白衫绿裙,挽云鬟雾髻,活脱脱一个江南水乡的小家碧玉。
她在茵姨的搀扶下,从徐崇凌身后的山林中款款走出。
她都听到了。
徐崇凌帮她问到的答案,她都听到了。
其实早在那日他为她断臂之时,她已经做出了照顾他一生一世的决定。
过往的一切,尽让它过去。
况且,她深知那种爱而不能的痛苦,她所错过的,必然不能再使阿骁错过了。
“骁郎——”她与他相拥在一起,泪如滚珠般掉落,“为妻的家乡,在南省扬州,等这里的事办妥了,你伴我回去一趟可好不好……”
他讷讷地回应。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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