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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国成立初期,杭州十个城门内的“城里”范围不算很大,望江直街则连通城里城外,是一条绵延数里的商业街。她西起城里的鼓楼之麓,往东穿过江城路、浙赣铁路和护城河出城,直至到最东面的钱塘江堤坝(现秋涛路)。望江门外直街是其中一段,一条十分繁华的商业大街,是望江门外老百姓心目中的“天堂”。那时候对“路”的概念比较明确,由大到小分为路、街、巷、里。东西走向的望江门外直街,承接着多条南北向的道路,记得有宽一点的海潮路,还有上灰团巷、下灰团巷、上木场巷、下木场巷、坤年里、刮浆坊等弄堂里巷。解放初,我在位于下灰团巷尽头两个池塘边的木结构老宅中降生,望江门外直街有我童年的欢乐、少年的踌躇,承载起我的吃喝拉撒睡,一九六九年,我从这里走上支边黑龙江的征程。
改造前的望江门外直街,像一位百岁老母那般蹒跚苍凉,但她的游子不会忘却她曾经的光鲜富有。记得从老宅出门二三百米,经过望江门小学便到了直街的十字路口,大家称之为“巷口”。巷口东南侧是粮站、酱酒坊,东北侧是理发店、小书摊,巷口西南侧是望江卫生院,西北侧是茶馆、王金奎南货店、箍桶店、邮政所,再往西便是木场巷小学、文具店、布店、馆子店、烧饼馄饨店,车行等等。早市期间,直街两边摆满了摊位,农民兄弟刚从地里采摘下来各种蔬菜,绿茵茵、水淋淋的,魂灵儿犹存;小贩们抓鸡的抓鸡、称鸭的称鸭,鸡叫鸭吟声此起彼伏;肉店倌汗流满面向着白肉身奋力劈去,墩子上发出砰砰嘭嘭的斩肉声;馄饨摊主鼓着吹火筒,推得风箱呼哧呼哧地响;茶馆里老人亮着嗓门,边喝茶边谈笑着。这一切协奏了一曲温馨的晨歌,直街仿若一位美女掀开面纱展露出靓丽的芳容。可以说,所有保障衣食住行的商品,在直街上应有尽有;所有学习生活的需求,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
记得小时候父母给几分零用钱,就到小书店里去借阅连环画,书的内容很广泛,有《三国演义》《水浒传》《田螺姑娘》等讲古代的,也有《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等讲现代的。厚点的一分钱一本,薄点的一分钱两本,坐在店里看,往往翻来覆去地看上一两个小时。
望江门外直街敞开博大的胸怀,给成千上万平民百姓以浓浓的生命乳汁,她像中国无数朴实无华的母亲一般,只求子女们在她的荫翳下生活得快乐开心,自己却从来不想着索取点什么。
从我告别望江门外故居起,至今已有40余年的时间,期间经历过的许许多多的人生轶事大都日渐淡忘了,唯有望江门外孩提时代的两件往事刻骨铭心。
记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望江门外地处市郊,环境十分优雅。这里阡陌交通,河塘相接,碧池蓝天,鱼跃水面。青石坎、河埠头是女人们的好去处,浣衣洗菜共用一池水。尽管任性地用,那水还是碧碧清的。但是有一点是众人的共识,饮用水非自来水不可。于是,家家户户都置备一口数口缸用来盛水。那时,在直街茶馆侧门口设一个公用自来水龙头,有七八副木水桶,一分钱一担水,向上灰团巷、下灰团巷和直街几百住户供应自来水。由于父母要起早落夜工作,担水的工作就由我们几个孩子承担起来。我们还是“萝卜头”时,我和哥哥、姐姐半桶半桶地抬水,二三百米路程往往要歇上三四次,而且小肩膀都抬得火辣辣地痛。我们长大了一点,就一桶一桶地抬。到了十二三岁,我就尝试挑两个半桶水,五十来斤的分量上肩,刚挑起来七冲八冲的,走几步就要歇下来,还喘着粗气。几个月后,我就慢慢地适应了,挑起来步子稳健了,歇脚次数大大减少。十五岁那年,我就能挑满担水,家里挑水的活儿基本上我包了。我的挑功比同龄人要好些,以致读中学参加“双抢”劳动,挑起百斤谷子疾走如飞,在同学中逞能。那时老师表扬我,同学羡慕我,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后来我下乡到北国边陲,无论是挑运麦子大豆,还是修水利扛石头,我的铁臂钢肩为我增添了干重活的底气。
还有一件事印象特别深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遭遇了三年自然灾害,那时候,物资极度缺乏,副食品少得可怜,一个月每人一两菜油、一两猪肉、每天二两蔬菜,凭票供应。由于油水少,又没菜吃,尽管定粮不减,但整天仍处于饥肠辘辘之中。记得那时1斤粮票可买7斤番薯,直街上粮站只要番薯到货,消息便像走火的百子炮疯传开来。于是我们彻夜排队,半夜困了,就找来破竹篮压一块毛石头放在排队的位子上,叫小伙伴看牢,自己悄悄地溜到房檐下打个盹。小伙伴们一个挨着一个轮流去打盹,直到东方透出鱼肚白,大家打着呵欠老老实实地排着队。队伍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龙,把本不宽敞的下灰团巷塞得水泄不通。
番薯扛回家,母亲洗去黄泥,带皮切成小块,煮番薯粥给我们喝。按惯例,喝粥比吃饭可多吃一碗,一家人围着饭桌呼噜噜呼噜噜地喝,喝得津津有味,喝完了把碗舔舐得卷光滴滑。粥薄得可以当镜子,然而毕竟两碗粥落肚,比一碗饭要饱些。那时候,孩子们对可以入口的食物从不挑剔,不求吃得好,只求填饱肚。经历过这样的生活,面对北国农场极其艰苦的物质生活就能从容应对。有一首打油诗形容知青生活:吃的是小米高粱,喝的是青酱油汤,睡的是通铺热炕,想的是家中老娘。当时知青吃的主食是小米高粱玉米面等粗粮,一个月仅供应1斤大米、8斤面粉,算是细粮;一天三顿都是汤,黄豆汤、韭菜汤、葱花汤、酱油汤等。知青们吃饭基本不用筷子,每人置有一只汤勺,喝一勺汤就一勺饭,吧唧吧唧地吃得乐淘淘。难得吃一次炒白菜什么的,就像是盛事一般,则要发购菜票,一人一票一碗,凭票购买,以防某人贪吃。艰难困苦难不到我,过年探亲回家,熟人见面反而夸我脸上红澄澄,气色蛮好。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知甜上甜。我要感恩老街的境况给予我的历练,像慈母般地培养我的品性、意志,使我学会生存、直面困难,以致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那么坚强、稳健。1977年恢复高考,只有初中毕业的我顽强拼搏,力挫群雄,从15000名知青中脱颖而出,成为农场13名首届高考录取的大学本科生之一。1982年2月我大学毕业走上了教育岗位,除了完成语文教学任务外,积极开展教学科研工作,撰写了100余篇教研文章,在全国50余家教育报杂上发表,并独著、主编教学用书6种7册,计100余万字。参加浙江省九年义务教育《语文》教材编写,主编其中一册,并承担教学配套资料的编写任务。1996年我担任教委副主任职务,从事教育行政管理工作。1998年,我从局级进入到区级领导岗位,担任副区长,分管文教卫工作。
饮水思源,我的这些进步,源于老街的恩典,这种恩典深深地烙在我的灵魂里,一有机会立马宣泄出来。2012年,我的一篇小说《天意》参加全国网络短篇小说大赛,从24000余篇参赛作品中胜出,成为19篇获奖作品之一,获得了二等奖。
回忆是美好的,但又是痛苦的。看着望江门外直街从我的灵魂中消失,变成立交桥和宽阔的马路,尽管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但这是时代变迁的必然。望江门老街——养育我成长的慈母,您永远不会在游子心底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