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仲春，我应宁波象山县钱氏族人之邀考察当地的历史文化。钱家人告诉我明代刑部尚书钱唐是当地人，这唤起了我的记忆。记得年轻时，我去邹城亚圣故里孟庙拜谒，看到祭祀殿里有明代钱唐的神主牌位，心存疑惑，钱唐是谁？他与孟子有何关联？后查史料始知“唐为人强直”，是极其厉害的硬汉，为捍卫孟子，曾扶着棺材，袒胸露背，冒死进谏朱元璋。孟子后人为感恩钱唐，在孟庙前西侧建造报德祠，供奉钱唐。今人将钱唐神主牌位移到了亚圣殿前面的东庑里，供世人瞻仰。
钱唐（1314—1394年），字惟明，号白石山人，为钱武肃王十六世孙，他博学敦行，才华出众，是明代杰出的历史人物。元末天下大乱，钱唐隐居山谷之中，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后明代名臣宋濂等人向朱元璋举荐钱唐，说钱唐有经世之才。朱元璋非常重视，命人将钱唐请到南京，问了许多问题，钱唐都对答如流，朱元璋对他欣赏有加，让他担任刑部尚书。
洪武初年，朱元璋在孟子的作品中，屡屡看到“草芥”“寇仇”之语，颇为不快。如《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又如《孟子·尽心章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特别是在孟子和齐宣王的故事中，孟子关于君臣关系的论述，直接挑战了朱元璋的权威，朱元璋恼羞成怒。孟子作为臣子，竟然让君王下台，此乃大逆不道，“非臣子所能言”。朱元璋思忖：如果天下臣民都按孟子所言去做，有谁还会敬畏自己这个皇帝呢？于是，他下令除在孔庙祭祀孔子外，不必在全国各地的府学、县学通祭，撤掉孔庙内的孟子牌位，在考试的时候，也不得引用孟子之言。面对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朝廷众臣强烈反对，朱元璋又下旨道：“有谏者以大不敬论，命金吾射之！”
此语一出，朝廷重臣李善长、宋濂、刘基等文臣不再敢劝谏。此时，作为刑部尚书的钱唐挺身而出，全力劝阻朱元璋的决定。钱唐伏阙上书，指出孟子之道已经被天下尊奉千年，一旦废除，不仅中国震动，四夷也会惊愕，那么天朝上国的威望便不复存在。
上奏的屡屡遭拒，使得性格刚烈的钱唐作出了惊天动地的决定：以死相谏，他让家人为自己打了一副棺材。随后，钱唐带着奏折，抬着棺材，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义无反顾地“死谏”，以表达自己的坚定决心和强烈愿望。据《明史·钱唐传》载，唐进谏曰：“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钱唐扶棺进殿后，指着朱元璋破口大骂：“数典忘祖之辈，国何以立。”朱元璋见状暴怒，下令放箭。或许侍卫也被钱唐的勇敢耿直所感动，虽连射三箭，竟然没有命中要害。钱唐身虽中箭，仍挣扎着向朱元璋爬去，据理力争，毫不屈服。也许是被钱唐的凛然大义所征服，朱元璋不仅放过了钱唐，还派御医为躺在血泊之中的钱唐治伤，甚至派人前去探望。后朱元璋下令将孟子牌位重新请入文庙，恢复有关孟子的配享，确保了孟子的文化历史地位。钱唐“抬棺死谏”的才智和勇气，被朝臣同僚刮目相看，天下书生更是对他敬仰不已，他也因此成为富有传奇色彩的儒家铁胆硬骨人物。
钱唐不屈不挠的刚毅性格不仅仅表现于“死谏”，《明史》中还记录了一桩钱唐的轶事：钱唐给朱元璋讲授《尚书》时，并不像其他翰林官员那样跪在台阶之下，而是堂堂正正地站在台阶上宣讲解释，滔滔不绝，激情澎湃，让那些习惯于奴颜婢膝的臣子看了很不舒服。为取悦朱元璋，御史上书弹劾钱唐，认为“草野之人，不知君臣礼仪”，此乃大不敬。钱唐不以为然，认为我讲的是圣人之礼，自然不能下跪，这完全符合礼仪规矩。他的铮铮言辞，让那些自以为是的上书御史无言以对。
钱唐身上颇有唐代魏征遗风，即使到了晚年，他依旧保持着丹心风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突然在皇宫里挂起了武则天的画像。一次，朱元璋召见钱唐谈话，钱唐一眼看到墙上悬挂着的武则天画像。武则天窃取大唐政权，篡夺李唐江山，实乃千古罪人，不足以效仿，皇宫挂此画像极为荒诞。于是钱唐劝谏朱元璋撤下画像。朱元璋又一次被激怒，他下令将年近八旬的钱唐，拉到午门外等候处斩。面临处斩，钱唐毫不畏惧。最终，朱元璋强忍怒火，刀下留人，将钱唐贬谪寿州做地方官。《明史》云：“帝意解，赐之食，即命撤图”，朱元璋不但赐钱唐食物，还撤掉了武则天的画像。
钱唐因年迈体衰，病逝于他乡。钱唐死后，归葬故里。当地宗亲带我去寻找他的安息地。在离象山城西南十余里的一片荒野里，有个并不起眼的土丘，上面杂草丛生，这就是钱唐之墓，墓碑早已不知去向。钱唐生前廉洁耿直，没有在象山买土置产，据说他是与其母安葬在一起的。离墓地不远处，留存着明代残损石人石羊，那应是后人为纪念钱唐而造。钱唐过世后，朝廷为表彰他的功绩，专门拨款为他建起了钱司寇祠，该祠曾作为古代象山官员上任的宣誓地，可见其地位之重要。20世纪70年代初钱司寇祠被拆掉，实为可惜，今尚存石碑一块，字迹模糊，所书内容难以辨认。
朱元璋是历史上诛杀文武大臣最多的帝王之一，他为什么一次次饶过钱唐，刀下留人呢？作为践行儒家思想的仁义之士，钱唐的一生光明磊落，心怀坦荡。他上任刑部尚书时，明朝初建，主要负责大明律法的制定。他怀着一颗仁德之心，在制定律法期间，删除并废弃了不少前朝遗留下来的严法酷刑，使得明朝法律更趋谨严，他对冤假错案的及时纠正，他的渊博学识，都得到了朱元璋的充分认可和信任。这或许就是朱元璋二度赦免钱唐的原因。当然，也不排除朱元璋在钱唐身上，看到了天下“孔孟门徒”的血性，明白治理天下离不开读书人，若将钱唐置于死地，那他将失去天下士子之心。当然，这些都是后人的揣测，不管缘由何在，钱唐已在历史上抒写了浓重的一笔，后人也因此而记住了钱唐的鼎鼎大名。
漫步象山这块古老美丽的大地，倾听汹涌海涛冲击岩石的轰鸣，回忆象山人钱唐惊天地泣鬼神的“死谏”，感叹如果没有钱唐，延续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的孟子之道，很可能在明朝便被废除了。仅此而言，硬骨头钱唐足以流芳百世，他是象山人的骄傲。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钱镠研究会名誉会长、上海师范大学兼职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