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殡仪馆回到家中,四下一片凌乱。过了这么些天,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晚饭后,我独自坐在书桌前,想写篇文字纪念小丁。多年来,我一直有个习惯:当情感无处倾诉,便常诉诸纸笔。可这一回,在打开的电脑前枯坐了三四个小时,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看书?心里不静。刷手机?看到朋友圈里的有些内容就心烦。小丁的骤然离世,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竟是这般脆弱与虚无。尤其像我们这些已过天命之年的人,正一步步迈向迟暮。在这过程中,已有好几位年龄相仿的同学和朋友相继离去。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我的心情无比惆怅,情绪瞬间跌入深谷,好些日子都沉浸在郁郁寡欢之中。
我认识小丁并和他成为朋友,算起来已有近十个年头。他比我小近十岁,我们称得上是忘年交,他为人直爽、热心,讲义气,深得大家的喜欢。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粹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话透着无尽悲凉,竟还颇得众人认同,由此可见人生的孤独与艰难。但我并不认同。人这一辈子,会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经历数不清的事。时间久了就会发现,真正的朋友,无论历经何种风雨,都会始终相伴左右,一切自会水到渠成。小丁,便是这样一位挚友。
去年 12 月 8 日清晨,我刚从睡梦中醒来,手机铃声骤然划破寂静。来电显示是同学晓明,电话接通的瞬间,她那悲恸的哭声顺着听筒汹涌而出。我的心陡然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心头,然而,无论我如何设想,都未能料到,传来的竟是小丁离世的噩耗。她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许久之后,才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说出:“小丁走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以为是车祸之类的意外。可当晓明告诉我是肝病,且已患病许久时,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原地。这消息太过突然,让我完全无法相信,仿佛瞬间坠入一场荒诞而可怕的梦境。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悲伤如汹涌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人生的无常,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世间的离别,有时竟是这般冷酷无情,甚至吝啬到不给我们留下哪怕一次告别的机会。怀着满心的沉痛与急切,我匆忙赶到殡仪馆。走进吊唁厅,只见小丁静静地躺在一张矮床上,床前系着一道红绸,几盏长明灯在床前摇曳,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的遗像。遗像中的他,笑容依旧,一张轮廓分明、五官端庄的脸,一头黑亮柔顺的头发,但却再也无法回应我们的呼唤。吊唁大厅前方,摆放着一个巨大的香炉,袅袅青烟升腾而起。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他们手持纸钱,面容哀伤。其中有小丁的朋友、同事,还有他的亲戚和故旧,每个人的眼中都饱含着悲痛与不舍。他的女儿,还有侄儿都在遗体前跪着。半跪着。他的母亲因悲痛过度,眼里除了茫然,就只剩疲倦和麻木了。孩子们戴着孝,惨白惨白的,加上哀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伤,悲凉,悲哀,悲怆,悲痛。我也感觉到一股悲怆从我的血液和骨头里窜了出来,封锁了我神经上所有的光亮。要说到了这个年龄,见惯了生死,对于死亡,已经是见惯不惊。但对于小丁的离世,情愫又是别样的,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同胞兄弟一样。
见到了他的妻子张春,她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几乎说不出话来。在她断断续续的哭诉里,我才知晓了小丁患病期间的种种经历。自那次骨折住院回家后,小丁便总觉得浑身乏力,疲惫不堪。家人不放心,带他去医院做了多次检查,谁都没料到,癌症竟如此突如其来。这可恶的病魔伪装成结石,成功骗过了小丁、家人,甚至连医生和 B 超机都被蒙在鼓里。所有人都以为只是胆结石,压根没往肝脏问题上想。
我不禁想起自己的岳父,他也是因肝癌离世。我还记得去看望他的那天,他正捂着肝区,在病床上痛苦地打滚,即便注射了止痛针,也丝毫没有缓解。他的呻吟声揪着大家的心,身体因疼痛不停地扭动,汗水早已湿透了全身。那是一种难以言喻、令人揪心的剧痛。当时,岳父整个人黑瘦得不成人形,脖子上青筋暴突,双眼蜡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那个夜晚格外漫长,老人在呻吟与嚎叫声中不断变换着姿势,止痛片一把接一把地吃,杜冷丁一支接一支地打,可肝部的疼痛却如影随形,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汗水干后,在衣裳上结出了灰白色的盐粒 。
可张春说,小丁患病期间却几乎没感觉到疼痛。他们前往上海进一步检查,尽管病情已然十分严重,但小丁的精神状态还算不错。为了能治好病,一家人四处奔波,辗转于上海、山东、内蒙等地的医院,哪怕治疗效果并不显著,他们心中始终怀着一丝希望,坚信小丁会好起来。然而,命运并未眷顾他们。回来后,小丁反复住院,不间断地吃药、打针,还拼命补充营养,满心期待着奇迹的降临。但奇迹终究没有出现,到了后期,小丁开始频繁呕吐,整夜整夜地失眠,身形愈发消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模样也变得让人快认不出来了。后来,他连饭都吃不下,稀饭、水果一概难以下咽,他自己说,一想到食物就忍不住打颤、作呕。在死亡面前,生命竟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临终前一天,小丁的状态突然好转,不仅吃下一大碗面,还喝了牛奶,精神头也明显好了许多。大家还以为转机来了,可没想到,这种好转仅仅维持了不到一天,随后便是更为剧烈的呕吐,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那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仿佛不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他的舌头似乎也肿大了,在嘴里都无法灵活转动,意识开始恍惚,水送到嘴边,他都没有力气吞咽。听完张春的讲述,我满心都是自责与懊悔。在小丁生命垂危的那段日子里,我竟浑然不知,没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予关心和帮助。其实,在我的心目中,小丁一向十分健康,又是那样的年轻,他得上大病是难以想象的事,更不会想到死神正张开巨口准备吞噬他。
我与小丁的最后一次见面,定格在2023年的阳春四月里。那天,小丁夫妇满怀热忱,精心组局,邀我们几个同窗好友相聚一堂。饭店包间内,灯光暖煦,氛围融洽,大家围坐一桌,推杯换盏,谈天说地,欢声笑语此起彼伏。酒过三巡,我却突感身体不适,不胜酒力,正犯难之际,小丁豪爽地伸手接过我面前那碗酒,笑着说:“你不舒服就别喝了,这碗我替你。” 我心怀感激,郑重承诺日后定要还上这份情。夜幕渐深,众人兴致正浓,谈兴未尽,而我腹部却一阵剧痛,实在难以支撑,只能满脸歉意地提前告辞离席。
谁都没能料到,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夜陡然转向。第二天,一则意外消息如晴天霹雳般传来:小丁在送酩酊大醉的苏回家途中,途经金城国际小区时,不慎失足,跌入小区内一条不起眼的小水沟,致使小腿骨折。听闻此事,我心急如焚,过了几日便匆匆前往医院探望。推开病房门,只见他腿上缠着厚重的石膏,安静地坐在病床上,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彼时,我的目光仅聚焦在他此次意外受伤的身体上,满心想着他伤势如何,何时能够康复,脑海中全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预兆,这场仓促的见面,竟会成为我们此生最后的诀别。
如今,“人生九十古来稀”,长寿已然并非遥不可及的奢望。可小丁,却在风华正茂的四十七岁戛然而止,生命的时钟无情停摆。我反复思忖,始终难以释怀,心中那份沉重,绝非泪水能够宣泄。这份悲痛,如巨石般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我连哭泣都显得如此无力。在这短暂又匆匆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与那些无比重要的人悄然擦肩而过。回首往昔,与小丁相处的每一段时光,那些肆意的欢声笑语,此刻都化作了心底最珍贵的宝藏。然而,每当忆起,那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的,除了温暖,更多的却是难以言说的刺痛。曾经的美好,在如今的回忆里,变成了一根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在心底,提醒着我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珍贵情谊 。
小丁当上学校主任后,工作异常忙碌,还得操心即将中考的女儿,因此我们之间的联系少了些。但彼此的关注从未减少。有一次,我和另一所中学的校长一起吃饭,席间他提到小丁,还让我问问小丁有没有意愿去他所在的学校。后来我跟小丁说起这事,他却说哪儿都是干,不想挪地方了。当时在场的一位副校长夸赞小丁工作能力极强,身为办公室主任,事事都亲力亲为,且安排得井井有条。那时我就深知,小丁是个大忙人,既是发号施令者,又是具体执行者。可我们相聚聊天、喝酒时,从他的言语间,完全看不出丝毫因忙碌而生的疲惫。
听他同事说,他总能将“发布命令”与“具体执行”完美融合,就像青瓷上瞬间闪过的一道亮光,令人赞叹。一个人的精力究竟能有多充沛?在处理诸多学校行政事务的同时,还能兼顾女儿和母亲,帮衬妻子打理公司事务,且行事有条不紊,让人察觉不出一丝匆忙与急促,这得具备多强大的内心平衡能力啊。在与小丁的交往中,我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平衡。记得去年中秋,我和他通了很久的电话,我询问他女儿上高中的情况,还聊到他的工作和他妻子公司的生意。电话里,他声音如常,完全听不出已是个患病许久的人。我们最后一次微信交流,也是在几个月前。实际上,自从去年四月他查出病情,朋友圈几乎再没更新过。冥冥之中,他是不是早已无奈地做好了这一切的安排?我无从揣测。
人们常说生命无常、短暂,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小丁的生命竟如此短暂,仅仅走过47个春秋。在殡仪馆,我强忍着剧烈的头晕、心悸和意识恍惚,和几个熟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们的话,我有时根本接不上,只是茫然地听着,脑袋里一片晕眩。听小丁妻姐小张说,从去年四月开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度过。难以想象,近一年来,他不是在挂号处、门诊部、化验室、内窥室、药房之间来回奔波排队,就是在化验室、内窥室等待结果,在门诊部等待诊断,被迫以被告的身份审视自己的身体。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小丁忧心忡忡、一脸无辜地坐在医院走廊那浅绿色的座椅上。那些日子,他被病症裹挟着,在医院里,就像一只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表情呆滞……生活依旧向前,而他却不得不慢下脚步,细细聆听身体内外的声音,审视往日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重新思考生死、宿命,探寻生命的本真意义。他走在医院的通道上,头深埋在阴影之中,身影满是落寞。
前些天,我也住了近半个月的院。那天夜里,腹部突然剧痛,我强撑到天亮,赶忙去了医院,医生当即要求我住院。在核磁共振、CT、心电二合一、生化全套等一系列检查结果出来前,我满心以为自己患上了某种难以治愈的重病。所幸检查结果显示,只是胰腺炎复发。坐着电梯上楼时,我看到医院里人满为患。这个季节,太多人被疾病笼罩,当然大多是因天寒诱发疾病的心血管疾病的老年患者。大多数的人唯一的念头就是能治好病,哪怕只是稍有好转,只为能继续活下去。
当然,我亦是这般心境,只因我还不能离去。我有相濡以沫的妻子、尚未成家的儿子,还有日渐年迈的父母亲。家庭的责任如同沉甸甸的重担,依然压在我的肩头,我怎能轻易言弃。这些天来,除了日常上班,我几乎极少出门,我由衷地享受并满足于这种看似单调的生活状态。它让我内心深处涌起一种强烈的归宿感,仿佛为我漂泊的灵魂找到了栖息之所,让我拥有了精神的寄托和心灵的慰藉。我想,对于我这样一个普通人而言,这大概就是最为理想的人生境界了。在没有足够资源与机遇垂青的情况下,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平凡人,度过平凡的一生,便是最好的选择。
12 月 9 日,这是小丁于这纷扰尘世的最后停留。当我伫立在他的遗体面前,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怎么也止不住。小丁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紧闭,面容上竟透着一种超脱的平静。曾经,那副身躯被病痛肆意折磨,无数次与医疗器械为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病痛的泥沼中艰难挣扎。而如今,他终于挣脱了这一切苦难的束缚,彻底解脱。可即便如此,我依旧难以直面这残酷的现实。他才 47 岁啊,人生的路途还那么漫长。往昔的他,是何等的朝气蓬勃,浑身洋溢着对生活的热忱,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谁能想到,命运竟如此无情,骤然将他从我们身边夺走。
脑海中忽然响起一句歌词:“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为我唱首歌,多年以后,会不会有人还记得我,记得这个世界我来过......” 小丁,此刻,我想郑重地告诉你,我们定会为你唱起深情的歌。我们会永远铭记你那如暖阳般的微笑,牢记你给予身边每个人的温暖,更不会忘却,这个世界,你曾真真切切地走过。一个人,或孤独前行,或引吭高歌。我明白,你这一路走得太疲惫了,走累了,就安心躺一躺吧。不管有多少人对你满心不舍,不管还有多少未竟的事业,在这一刻,都已与你无关。你就安心地睡吧,在另一个世界,愿你不再有痛苦,只有安宁与美好 。
送别小丁的那个清晨,凌晨四点刚过,我便从睡梦中醒来。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满心的沉重与哀伤让我再也无法入眠。六点多,我起身下楼,独自徘徊在街头。此时的城市仿佛仍沉浸在深沉的梦乡之中,一片寂静。街道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行人的踪影,唯有红绿灯不知疲倦地闪烁变换着,在这无人的街头显得有些多余。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即便此时四周既无车辆往来,也无行人穿梭,可我还是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对面的红灯转为绿色,才缓缓迈出脚步,穿过人行道。那一刻,周遭的寂静与空旷,让我感觉仿佛置身于末世电影的场景之中,而我靠着遵循这看似平常的文明规则,试图证明人性依然在这片荒芜中顽强幸存。
当我踏入殡仪馆的那一刻,清晨的朝阳正奋力穿透枝叶的缝隙,将暖黄的光芒倾洒而下。那光,似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柔,轻轻地落在小丁的棺木上,同时也为每一位前来送葬的人镀上了一层光晕。日光毫无保留地绽放着,透着一种别样的炽热与明亮,可在这悲伤的氛围里,却更添几分凄凉。馆内,嘈杂的人声、悲戚的哀乐、撕心裂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声声入耳,如一把把尖锐的刀,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阳光变得白花花的,晃得人眼睛生疼,几乎睁不开;鞭炮声噼里啪啦地炸响,震得人耳鼓生疼,炸出一片白花花的光影;燃烧的纸钱漫天飞舞,带着无尽的哀伤,同样是刺目的白。我抬眼望去,一旁的枯木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枝桠上挂不住一缕阳光,仿佛也在为小丁的离去而哀伤,徒留孤寂与苍凉。坟墓,在这一刻宛如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承载着无尽的哀思;棺材,亦是如此,被庄重地安置其中。那些陪葬的器皿,遵循着古老的禁忌,其上的雕花精致而繁复,却也透着说不出的沉重。
小丁,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如今,棺材被缓缓放入坟墓。坟墓依照着严格的方位与尺寸,稳稳地嵌入土地之中。黄土一锹一锹地流下来,先是薄薄的一层,而后渐渐加厚,一点一点地掩埋了小丁的棺木。那黄土,像是无情的时光,不仅掩埋了小丁的身躯,也似乎在试图掩埋着我们与小丁相处的点点滴滴,掩埋我对他所有珍贵的记忆。我就那样静静地伫立着,亲眼目睹了这一情景。太阳高悬于天际,无言地见证着这一切;蓝天澄澈,却也无法驱散这弥漫的悲伤;所有在场的人,都和我一样,沉浸在这悲痛之中,共同目睹了这令人心碎的时刻。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于逝者而言,一切皆化为西风流云,了无痕迹。即便真有所谓往生来世,也不会再重返当下。而对生者来说,忘却常被视作最好的纪念。小丁也一样,众人短暂的哀痛与追忆后,一切也终将成为过往。
最近,一首《天堂一定很美》悄然走红,拨动了无数人的心弦。这首歌,用最本真的话语直击人心;曲调如泣如诉,在哀婉的旋律中,又隐隐蕴含着一股向上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承载着失去亲人后的无尽哀痛,每一句歌词,都饱含着对逝者绵延不绝的思念。这份浓烈的情感,宛如决堤的洪水,从歌者肺腑间汹涌而出,真挚且深沉,轻易地就击穿了人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不禁潸然泪下。听着这首歌,仿佛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伤痛与思念也找到了出口,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似乎它唱出了所有人对逝去亲人的心声。随着这一个个、一行行、一段段文字的写出,那些痛苦和不快都会渐渐得到消遣排遣,仿佛太阳暴晒之下,道路车辙里淤积的泥水被蒸发掉了。
此时此刻,小丁已端坐在天堂里。我常常想,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命运会让我们在另一个世界重逢 。到那时,我定会小心翼翼地亲手斟满一碗酒,双手捧到小丁面前,脸上带着重逢的笑意,轻声说道:“看呐,这碗酒,我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