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秸秆替代燃煤清洁供热”这条合作路径，能够利用高效节能设备和先进技术提高供暖效率，满足热用户需求，减少能源消耗和污染物排放
北方农村地区清洁供暖必须因地制宜做好“生物质+”。关键是做好“加法”，实现生物质能、风能、光能等多种清洁能源互补耦合
文 |《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刘新宇
近年来，北大荒农垦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北大荒集团）正在按照《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推进农垦改革发展的意见》和黑龙江省印发的４个农垦改革配套文件深化农垦管理体制改革。其中一项重要内容是社企分开，包括“两供两治一业”——供水、供热（气）、生活污水治理、生活垃圾治理、物业管理——等公益类办社会职能从各下属农场分离，移交属地政府。
虽然此项改革已推行一段时间，但目前供热业务移交属地政府仍存在较大困难。
其一，北大荒集团各下属农场当前供暖方式以燃煤小锅炉为主，供热设备严重老化，导致热效率较低，管网冷热不均，部分住户供热温度不达标，意见较大。
其二，随着国家环保要求的提升，为了达到排放标准，需要加大燃煤烟气脱硫脱硝投资，这会推升运维和设备改造成本。
其三，热费与供热成本倒挂严重，全北大荒集团按4000万平方米供热面积算，每年要补贴超8亿元。
“为什么地方政府不愿意接供热业务？因为对地方财力来说负担比较高。”北大荒集团建三江分公司前哨农场有限公司所在地黑龙江省抚远市委副书记、市长范继涛坦陈。
如何破解民生、环保、收支复合交织的供暖难题？
不久前，国家发展改革委有关部门和清洁供热产业委员会多位人士就北方清洁供暖相关问题进行调研时指出，北方地区冬季取暖必须在生态优先、绿色发展的前提下，因地制宜做好可再生能源供暖工作。近年来密集印发的相关政策文件体现了国家推动清洁供暖、改善环境质量、促进绿色发展的坚定决心。
供热价格和成本倒挂问题在北方地区突出，矛盾较大，必须在经济性上解决可持续发展问题，建立长效机制。
以秸秆替代燃煤破题
着眼于破解供暖相关难题，2021年9月，北大荒农垦集团有限公司与国家电力投资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国家电投）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合力探索出这样一种模式：双方充分发挥各自在现代农业和清洁智慧能源领域的优势，聚力推动“农业+能源”深度融合发展。
“北大荒集团下辖113个农场，每年产生秸秆1500万吨以上，分布比较分散，占用耕地比较多，禁烧后如何处理秸秆是个大问题。那么这些秸秆能否有效利用起来，比如用来供热？”北大荒集团发展战略部副总经理王春放说，这促成了他们与央企国家电投的合作。
双方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后，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充分发挥区域牵头单位统筹协调作用，通过多家设计院的多轮综合研判，最终确定了“秸秆替代燃煤清洁供热”的合作路径，并以北大荒集团红兴隆分公司八五三农场有限公司和宝泉岭分公司延军农场有限公司为试点，努力以“小切口”撬动“大合作”，助力黑龙江打造清洁供暖示范省域。
为什么会形成“秸秆替代燃煤清洁供热”这条合作路径？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崔李沛分析，这条路径可以实现四个目标：一是可以充分利用生物质资源；二是可以节能减排，促进绿色发展；三是可以在禁烧的要求下实现秸秆离田；四是可以利用秸秆灰烬制造富含钾元素的高效复合肥和水稻育秧基土，实现资源的最大化利用，保护好黑土地。
合作试点八五三农场地处黑龙江省双鸭山市宝清县境内。北大荒集团红兴隆分公司党委副书记、总经理蔡建华介绍，八五三农场以往长期使用燃煤锅炉采用一级管网低温直供模式供热，没有换热站，锅炉和供热管网严重老化，一点漏水即全场停热，损耗量和维修量大，年均亏损2800余万元。
为保障职工和居民温暖过冬、减少碳排放、降低燃煤采购成本，八五三农场于2022年8月与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签订合作协议，由后者对农场实施清洁能源供暖改造。
国家电投控股的黑龙江绿晟能源发展有限公司是项目投运方。项目总投资额1.2亿元。工程建设规模包括：农场场部区域拆除1台29MW燃煤热水锅炉，新建2台（20MW+29MW）生物质热水锅炉；六个分场拆除并改建6台容量不等的生物质热水锅炉（4台2.8MW、2台7MW）；新建13个换热站；共完成一、二级管网改造近45千米。运营期5年，其中第一年为过渡期，八五三农场支付投运方托管费1500万元，之后每年支付1000万元，不再负担其他费用支出。
“项目投产后，现在清洁供暖季职工和居民家里平均温度能达到20℃以上，投诉报修率也明显下降，大家的幸福指数和对农场的满意度提高了。”八五三农场有限公司党委副书记、执行董事、总经理李雪说。
项目展板上有这样一组数据：每年供热耗用秸秆等生物质压块燃料量约为6万吨，同时可节约标煤3.2万吨、减排二氧化碳约8万吨，切实做到了合理利用生物质资源，降低了污染物排放量。
“现在每年可减亏1000多万元。”黑龙江绿晟能源发展有限公司执行董事、总经理王喜荣说。
宝清县副县长马俊峰说：“国家电投的技术优势强，绿晟取得的效果比较好。”
由于试点项目反映较好，北大荒集团希望在其他农场扩大合作。目前，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已与前哨农场有限公司签署合作框架协议，锁定开发权。
尴尬的经济账
前哨农场地处黑龙江省抚远市境内。前哨农场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段兰昌介绍，其供热管网建于2010年，因没有换热站，设备及管道老化严重，跑冒滴漏现象频发，供热效率较低。部分老旧小区和远端的热用户经常反映供暖季室内温度低。燃煤锅炉的使用，也让环保投入逐年加大。他还透露，近两年公司投入供暖补贴的金额始终居高不下。
2024年1月，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与前哨农场有限公司签署的协议约定，前者对后者现有热源、管网实施清洁供暖改造并负责供热运营。当时的计划是，前者投资约1.5亿元，在前哨农场新建2台29MW生物质热水锅炉，用于替代原燃煤锅炉；新建换热站6座，含设备机组7套；新建一、二级管网近45千米，应用智能供热系统，采用间接连接方式，按照热负荷分区控温。2024~2025年度，前哨农场计划为投运方补贴1500万元。
但是目前，经双方多次沟通协商，改造项目已暂停。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仅先行承接了前哨农场的供热运维管理工作。
“可能不会投1.5个亿了。”崔李沛说：“如果按照以前的合作模式继续开发新项目，就会扩大亏损。”
以前的合作模式指的是国家电投投资八五三农场的项目。
2023~2024供暖季是八五三农场“秸秆替代燃煤清洁供热”的首个完整年度。年供热费应收约3000万元，由于人口流失和房屋老旧导致不少用户报停供热，实收约2500万元，收费率不足85%。成本侧费用为3980万元，其中燃料成本为2250万元。在没有补贴/托管费的情况下，亏损额约为1500万元。
“虽然生物质清洁供热与以前的燃煤供热相比实现了减碳降费，每年可减亏1000多万元，但并未根本改变供热业务亏损的状态。”王喜荣说，“这样下去会越亏越多，投资的1.2亿是收不回来的。”
对于与前哨农场的合作，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进行了测算。如果工程建设投资1.5亿元，依据前哨农场供热分公司2023年财务决算及2024年预算数据，在没有补贴和政策支持的情况下，项目年亏损额约为2500万元。
八五三农场和前哨农场负责人都认为，“秸秆替代燃煤清洁供热”这条合作路径，能够利用高效节能设备和先进技术提高供暖效率，满足热用户需求，减少能源消耗和污染物排放。同时，他们对于合作项目减亏并未止亏、不能根本解决供热业务亏损问题也都没有异议。
由此看来，生物质清洁供热这条合作路径，还不足以保障民生、环保和收支三方面的周全。尤其是，合作项目的经济性存在瑕疵，不能保证投资方收回成本进而实现盈利，也会影响国家电投和北大荒集团合作的可持续性。
呼唤多能互补耦合长效机制
近年来，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能源局等部门制定的《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规划（2017-2021年）》，住房城乡建设部、国家发展改革委等四部门出台的《关于推进北方采暖地区城镇清洁供暖的指导意见》，国家能源局发布的《关于因地制宜做好可再生能源供暖工作的通知》等政策文件密集推出，体现了国家推动清洁供暖、改善环境质量、促进绿色发展的坚定决心。
推进北方地区冬季清洁取暖，关系北方地区广大群众温暖过冬，关系雾霾天能不能减少，是能源生产和消费革命、农村生活方式革命的重要内容。
在北方农村地区，清洁供暖究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路径？
国家部委有关人士和行业协会专家都强调了“因地制宜”四个字。
清洁供热产业委员会专家委主任綦升辉认为，生物质供热在广大农村地区是非常适宜的，这就是因地制宜，因为农村秸秆资源丰富、价格较低。这一观点与国家电投、北大荒集团的看法一致。
国家发展改革委有关人士认为，生物质供暖是很有前途的，但也存在问题，要继续探索，也要进行总结。
“核心问题之一是经济性问题。”綦升辉说。
经济性要看两点：一是清洁能源供热与传统能源供热相比较有没有经济性，二是价格与成本是否匹配。
从八五三农场和前哨农场的情况来看，问题出在第二点上。王春放说：“试点项目各方反映很好，但项目没有利润。”崔李沛说：“央企要积极参与地方的民生事业，积极承担社会责任，也要考虑经济效益，项目如果一直亏损，就没法持续下去。”
如何破解这一难题？
綦升辉说，清洁供热产业委员会不久前接到了国家能源局的一个调研课题，是关于如何建立清洁供暖长效机制的。他认为，北方农村地区清洁供暖必须因地制宜做好“生物质+”才能实现高质量发展。关键是做好“加法”——实现生物质能、风能、光能等多种清洁能源互补耦合；清洁供暖行业既要有生物质锅炉，也要有绿电锅炉；清洁供暖行业要与其他行业相结合，做好区域能源综合利用，实现热和电联动发展——这是清洁供暖行业解决经济性问题和建立长效机制的有效路径。
关于多能互补耦合长效机制，农场项目相关合作方及地方政府的主要设想是，因地制宜利用黑龙江风力资源丰富的优势，将风电作为“生物质+”的突破口。
“不能让企业一直亏下去。可以考虑在农场布局风电来平衡生物质供热的运营成本并以此建立长效机制。”范继涛如是说。
在王喜荣看来，目前合作试点的清洁供暖项目只有秸秆替代燃煤这一条技术路线，如果只有热费收缴这一项收入来源，企业就会亏损运营。他建议，作为民生工程的清洁供暖项目，亟需形成多能互补的供暖体系，降低供热成本，提升整体盈利能力，支持企业的可持续发展。通过“生物质+风电”，可以增加风电直供的供暖方式并在夏季反季节供电，增加企业收益。长远来看，“+风电”有助于优化当地能源供给结构和产业结构，为乡村全面振兴注入新的活力。
段兰昌以前哨农场为例对“+风电”做了规划建议：
一是利用自然资源能源杠杆撬动民生事业领域价格和成本倒挂难题的解决。前哨农场与俄罗斯大赫黑契尔山脉隔江相望，地处山脉边缘的风口地带，冬春两季多风且风力较大、风向较为稳定，丰富的风能资源极具开发价值。目前，前哨辖区内有两处变电站，一处位于场区，另一处位于距场区20千米的第四管理区，两处变电站之间适合建设风力发电站的场地有70余处，均交通便利，属于未利用地（荒草地），不占用耕地资源。如果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在这里建设风力发电站，不仅能更好地进行新能源开发，还能助力农场和属地政府新建供热管网、破解民生难题，有助于解决北方冬季供暖的经济性问题。
二是实现农业产业与绿色能源共融发展，利用黑龙江供热期与种植期时间段不同的特点，积极消纳非供热期的绿色电力。包括推行试点以电力逐步取代传统油料能源作为农业机械、运输设备的动力，推动向绿色农机转型，以达到降低农业机械使用成本、降低种植业成本、增加种植户收益的目标；建立绿电产业园区，以低廉的电力成本吸引农产品加工企业入驻，达到降低企业生产成本、提高企业产品竞争力的效果；依托国家电投黑龙江公司的技术优势，建设换电重卡、农业机械换电站，每次换电仅需5分钟，就能使其续航能力达到300多公里，能实现农业产业与绿色能源的循环利用。
三是为农垦供热社会化改革提供可复制可推广的路径。“生物质+风电”的模式若能实现，前哨农场可以进一步降本增效，成功的经验会被更多兄弟农场借鉴。
四是促进当地经济社会发展。“生物质+风电”的合作模式，能为地方政府增加税收、扩大就业、稳定民生、增加固投、减轻负担，进而实现居民、政府、企业的三方共赢。
目前，北大荒集团、国家电投和合作项目属地政府均认为“生物质+风电”或可成为解决清洁供暖行业经济性问题的突破口，“希望获得政策支持”。
“建立长效机制的关键就在于政策支持。”崔李沛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