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我:你最喜欢的京剧演员是哪一位?我答:张蝶芬。问者瞠目结舌:谁?为什么?
回想少年时期,我最喜欢寒假,因为寒假一定包含春节,春节不但一定有好吃的、好玩的,而且一定有好戏,父母兄姊会带我到比如说广和楼那样的戏院观戏,我们家自己也会唱戏。我小哥刘心化当时是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的学生,他参加了北大京剧社,当时的社长是欧阳中石。别的大学的京剧社一般只能演出一些《拾玉镯》《小放牛》那样比较简单的剧目,他们北大京剧社可是能演出正经大戏的。小哥工梅派青衣,光他在北大大礼堂演出过的就有《女起解》《三堂会审》《武家坡》《二进宫》《大登殿》,甚至一般专业演员也轻易不碰的唱念做十分吃重的《二堂舍子》,他也演过。记得那一年春节,他们京剧社打算排演《宇宙锋》中《修本》一折,小哥饰演赵艳蓉,他的好友陈懋堃饰演赵高,这出戏里赵高的戏份不多,但赵艳蓉演下来谈何容易!
小哥唱戏,全家支持。母亲为他缝制了一件可供排演时使用的素色褶子,带长长的水袖,他在家里练习身段,穿上表演起来十分自如。
《宇宙锋》全剧故事比较复杂,《修本》《金殿》二折是其精华。《宇宙锋》剧名的来由是:秦二世当政时,奸臣赵高令人从政敌匡洪家盗出名宇宙锋的宝剑,栽赃匡洪要拿此剑刺杀秦二世,以此激怒秦二世诛灭匡洪全家。赵高的女儿赵艳蓉嫁给了匡洪的儿子匡扶,匡扶佯死逃走,赵艳蓉回到父亲处。《修本》一折演的是赵高表示要修本让皇帝改过匡家之罪,赵艳蓉稍减郁闷,不承想秦二世忽来瞥见了赵艳蓉,被惊艳后便要她进宫封为贵妃。赵高丧尽天良,急欲将女儿送往宫中,在这种情况下,赵艳蓉便装疯卖傻,开始赵高不信其疯,但因她将疯态层层推进,使赵高不得不半信半疑,赵艳蓉的抗争取得初步成效。
《修本》这出戏里,有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那就是赵艳蓉的丫头哑奴。当赵高逼迫赵艳蓉进宫,形势危急时,是哑奴暗示她可以扯破衣衫、抓破面容,以疯癫来逃避困厄,在赵艳蓉装疯的进程中,哑奴总是及时地用手势教她如何故意把父亲认作夫君,又如何上天入地……
小哥为了排演这出戏,在电影院里看了好几遍《梅兰芳的舞台艺术》上下集。1955年至1956年,北京电影制片厂由吴祖光执导拍摄了这部彩色戏曲艺术片,其中展现了梅兰芳的日常生活及艺术修养,并展现了其4个代表剧目《断桥》《霸王别姬》《宇宙锋》和《贵妃醉酒》。小哥特意拉着我把有《宇宙锋》的一集看了两遍,说实在的,第一遍我还看得津津有味,第二遍看到一半就打起了瞌睡。
小哥打着这样的主意:在家里排练这出戏,让我给他当哑奴。那时我家住在北京钱粮胡同海关宿舍大院,我家的起居室还算大,足可以让小哥移位、甩水袖、卧鱼,他把屋里那个我们用来取暖的高腰花盆煤炉且当作赵高,装起疯来,让我模仿电影里跟梅兰芳配戏的那位演员,作为哑奴跟他配合表演。
我哪里能入戏,不断笑场,急得小哥骂我:“人家都要被皇帝霸占了,你还笑得出来!”我却问他:“你们宰相之家,什么样的聪明伶俐的丫头用不起,怎么偏用个哑巴当丫头?”没想到这一问让他愣住了,想了想跟我说:“这就是老一辈京剧艺术家的巧妙设置了,你想想电影里的镜头,梅老板跟张蝶芬配合得多好,这样表演起来才是充分的艺术啊!”
梅兰芳演《宇宙锋》,总是由张蝶芬给他配演哑奴。后来再看电影,又读了《舞台生活四十年:梅兰芳回忆录》,里面专门有一段写到张蝶芬如何跟他磨合《宇宙锋》最后达到默契的过程。这段表演中,张蝶芬控制好表演的分寸,不能让赵高看出是哑奴在支招,而赵艳蓉也必须表现出所有装疯的招数都出于自己,也就是真的疯了,两人的站位、移动、身段、眼神都必须自然而优美。所以我对张蝶芬这位京剧演员十分佩服,记住了他。梅兰芳去世后,张蝶芬离开梅剧团到戏校教戏,1978年去世,享年64岁。俄罗斯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张蝶芬演活了哑奴这个小角色,体现出大演员的功力。
父亲对小哥的排练也很重视。星期日,他亲自操琴,小哥完整地将戏中那段连唱带复杂身段的反二黄表演下来:“我这里假意儿懒睁杏眼,摇摇摆、摆摆摇扭捏向前。我只得把官人一声来唤,一声来唤,奴的夫啊!随我到闺房内叙话缠绵。那边厢又来了牛头马面,玉皇爷驾瑞彩接我上天……”我也不敢怠慢,哪里还敢笑场,以张蝶芬为榜样,尽量进入哑奴这个角色,其间要暗示赵艳蓉上天入地,从左位移动到右位,与赵艳蓉并列一起,构成一幅凄美的画面。
小哥在北大京剧社拜希腊语翻译大师罗念生的夫人马宛颐为师,马女士工梅派,曾在红氍毹上一展歌喉身段。她指导小哥殚精竭虑,小哥说,排练《二堂舍子》时,他要么顾了唱腔丢了身段,要么顾了身段荒腔走板,马老师一点一点地帮他把戏排成,最后笑叹:“丑媳妇难免见公婆,到如今总算可以出去见啦!”结果那回演出大获成功,据说校长马寅初看了叹道:“兄弟今后不用非去吉祥长安啦,未名湖畔就有好戏啊!”
但是《宇宙锋》后来排练完未演成。小哥刘心化已于2008年仙去,留下一部《戏迷陶醉录》的著作。《宇宙锋》中哑奴的唯一台词是“啊叭啊叭”,戏里的哑奴是悲苦的,跟小哥配戏的结果是得到大快乐。这些六七十年前的春节回忆,令我的余生仍品味着亲情与艺术酿出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