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书堂山的书香门
书堂山下新建的欧阳询广场
那是2022年秋,一封封当代文人的书信出现在书堂山下的欧阳询书画院——作为“如三秋兮·书堂山文人手札展”的展品,这些用毛笔或钢笔写就的书信排成行,像一队喜好沉思的人,默默讲述人生感受、品评世间冷暖,以其独有的文化和艺术语言,为书堂山增添了别样的魅力。我仔细阅读每封书信,仿佛与每位作者又交谈了一次,倾听娓娓道来的告慰,领略字里行间的深情。
“楷圣”欧阳询的墓就在书堂山上,他的艺术光芒照耀着书堂山的一草一木,由此辐射全国,成为中国书法坚实的所在。我多想在这里读到欧阳询的书信啊!作为长沙的骄傲,世人对欧阳询评价极高,《旧唐书》有言:“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在“楷圣故里”举办文人手札展,也是对这位杰出书家的深切缅怀。
长沙的秋天郁郁葱葱,看完展览,抬眼观山,眼前是团团碧绿,波浪式的树丛在不远处与我相望。想到在山上长眠的欧阳询,我与友人相约一同进山,去欧阳询的墓前鞠躬致意。
攀登书堂山的过程中,当地人对欧阳询的敬仰清晰可感。山间小道精心整修过,一步一个台阶,虽曲折,却通畅。途中遇到一池水,水清且静,一如僧人不动声色地垂首沉思——这是“洗笔泉池”。我在池边伫立,望着平静的水面,逐渐产生幻觉:欧阳询临池学书,池水从浑浊到漆黑,又从漆黑到浑浊,最后,恢复成可鉴日月的幽水清潭……洗笔泉池一侧的峭壁上,隐约可见“洗笔泉”三字,透露出欧阳询书法的风采和神韵。
中国书法是奇妙的存在,体势多、风格杂,既是一个庞大的文化体系,也是一个纷繁的艺术世界。每种书体都有自己的鲜明特征,即便是同一种书体,也因书写者生命气质与文化素养的差异、结体与笔法的差异,存在明显的技术区分与迥异的艺术风格。康有为一语中的:“唐世书凡三变,唐初欧、虞、褚、薛、王、陆,并辔轨叠,皆尚爽健。”他将欧阳询置于首位。
书堂山的海拔仅一百九十多米,山中次生林幽深、茂密,生机勃勃。离开洗笔泉池继续攀爬,不到一刻钟就抵达太子围圩。对“太子围圩”四字,我有些迷惑,同行的友人告知,这里是欧阳询登山时歇息的地方,由于他曾担任太子率更令,后人便将此处命名为“太子围圩”。考古队勘探考察时,推测这里是欧阳询奉敕归葬之地,当地人便对古墓遗址进行保护性修缮,并在遗址上立起一块书法刻石,用墨填充刻槽,增加了字迹的韵味。
我们面对欧阳询墓虔诚鞠躬,而后围绕遗址瞻仰。欧阳询一生坎坷,历经南朝陈、隋、唐,受养父江总的教导,始悟书法之妙。他的书法学习始于南朝陈时期,在楷书、章草上用功颇多,与虞世南、褚遂良、薛稷合称“初唐四大楷书家”。以欧阳询为指向的“欧体”,堪为中国书法史的重要符号,影响甚巨。如今,重刻的《九成宫醴泉铭》立于书堂山下,可视作欧阳询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允为正书第一”的书作也令书堂山熠熠发光。
作为中国书法史的代表性人物,欧阳询一直是学术界讨论的焦点,在纷繁的观点中,我注意到明人赵崡的“此碑(指《九成宫醴泉铭》)涴润”,他的认知基于自身的理解,是对流行日久的欧阳询书法“尚法说”的补充。的确,欧阳询的书法颇为谨严,在技法和艺术感觉的层面上集大成,由此建立起全新的书法秩序;世人经常从法度着眼,对欧阳询行笔、结字的特征作出缜密、细致的分析,从而为后人学习书法以及审美经验的形成奠定理论根基。其实在“法度”之外,那细腻的艺术表达过程也让人着迷,就像山间浮动的草木,与风雨相伴、与日月同行,一筋一脉都储存着大自然的奥妙。所谓“奥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下山后,重返欧阳询书画院,友人风趣地说:“见到欧阳询,你是不是准备给欧阳询写封信了?”开玩笑的一句话,却引发我的联想,“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这句话随即浮现在我眼前。欧阳询的手札也是一绝,何不尝试着给欧阳询写封信,告诉他当代书法的发展和变迁呢?相隔千年,看似是时空穿越,其实手中的毛笔,早就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