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何羽
导航显示已到目的地。乌衣巷1号王导谢安纪念馆在秦淮河旁琵琶街内。
明天是除夕，满大街彩旗招摇，我像在红色谜宫里，懵懵然寻找。快递小哥手指朝我身后方向一戳，“嗨，过头了，往回走，第一个路口，右拐，就是。”于是转身折返。见前方墙面上，赫然写着“香君巷”。这是“桃花扇底送南朝”的李香君居所？行走南京街头，空气中弥散着古董的气息，不经意间，就在转角处与某个历史故事偶遇。此次我只为王羲之而来，对香君巷只瞥了一眼，并不停留，即右转，穿过这条巷子，眼前豁然开阔，左侧数十米外，“乌衣巷”三个字出现在烟灰色的牌坊上，有大隐于市的气质。
原来，刚才导航引我走的是最近的路，小，窄，不显眼，找到的人也少。烟灰色牌坊右边是王谢故居的外墙。外墙右下角有一座黑色石碑，石碑上复刻毛泽东草书手迹：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这首《乌衣巷》，毛泽东写出了百万雄狮过长江的气势，书写者情绪的狂洪瞬间冲垮了原本平静的心理堤岸，我被这首诗、这书法共同营造的文化磁场卷进了历史深处。
大概是主办方顾及大众不熟悉草书，便又在这黑石碑上方的白墙上重抄了这首诗。像电脑字库里淘出来的，行楷，人人都看得懂，但这字没有味儿。
纪念馆检票处，四扇暗红色屏风顶天立地，每一扇屏风上都写着这四句诗。这首诗虽是最好的招牌，也禁不起在同一个场所重复六次。要知道，王羲之《兰亭集序》全篇21个“之”字，个个姿态不同，这才令人喜出望外！
毛笔曾经是中国人日常书写工具。东汉时，毛笔写字升格为一门独立的艺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开创了中国书法艺术第一座高峰。
登峰可有捷径？
若说绝对没有，恐怕老天爷不同意，集天赋、教养于一身的幸运者或可捷足先登。在古代，良好的文化教育资源多在权贵世家内闭环流转。王羲之的书法成就源于王氏家族广博深厚的文脉传承，以及孝悌、忠直的家风对其人格的影响。
王羲之的曾祖王览与王祥是同父异母的弟兄。卧冰求鲤奉养继母的王祥以孝道立身、传家，闻达于世。他临终时，将友人赠送的宝刀转赠王览“汝后必兴，足称此刀”。事实果应王祥预言。王览有二子：王导，王旷，都是左右时局的砥柱。王羲之的父亲王旷是司马睿南渡过江的策划人之一，309年战败失踪。王羲之随家族迁至东晋都城建康（南京），居住在乌衣巷。
在王氏家族中，最早发现王羲之非凡天赋的是他的叔父王廙。王廙的书法承袭张芝、卫恒，还是晋明帝的绘画老师。他断定这个侄儿将来必能继承光大他的书画事业。王羲之另一位启蒙老师是卫夫人。他的惊人天赋曾让卫夫人喜极而泣，说了一句，“此子必蔽吾名”。但历史并没有掩盖她，反而因为她是书圣的启蒙老师而流芳千古。
四周寂然，我踏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进巷内，一尊比真人略高的王羲之全身铜像立在拐角处。这铜像造型明显仿照明代陈洪绶画作。脸部绿锈斑驳，看不清人物表情，左手搭在上腹部，右手的动作本是表现书圣特征的关键要素，却被藏进长袖内，不知何意？
就在此地了，少年王羲之系统学习书法。
毛笔是手的延伸，字为心画。心手相应的默契，抑扬顿挫的节奏，入木三分的劲道从何而来？除了天赋加持，故居的风雨见证了王羲之勤学苦练。
长时间专注一心，细致观察研习，谙熟全身、腰背、臂膀、手腕、指尖，以及笔墨纸砚、情绪、环境等相关要素的协作，经岁积年，直到某时某刻，因缘聚合，笔锋在落纸瞬间找到最佳感觉，惊动了内心潜隐的雷电风云，万毫齐发，激情喷涌，婉转纵横之间传情达意，写者神会，观者心领，个中的酣畅痛快实在难以用文字精确捕获。
从1700多年前的尘烟中穿越，我走进了“来燕堂”大厅。
像燕子去了又飞回，“来燕堂”始建于南宋，后毁坏，又重建。眼前这“来燕堂”是1997年随王谢故居一起复建的。厅内设铜鼎、功德箱各一只，正中位置陈列着王羲之黄铜胸像。功德箱上没有用来收款的二维码。我搁下背包，找出一张纸币，双手捏住纸币的两角，对准功德箱插入口，松手，纸币飘落，箱内传来纸币触及底面的磨擦声，空空如也。我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在大多数人看来，求神拜佛，供养还愿，是一桩关乎现实利益的好买卖，一时的小投入，换来全家生生世世享用不尽的大福祉。更何况，现在电脑普及，五笔，拼音，语音，各种输入法都可以为自己代言，毛笔字写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但转念一想，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信奉的偶像，多元共存，各美其美，不也是社会的大进步吗？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在介绍王氏家族的谱系图上，王羲之七子一女，少写了三位。在注重个体生命价值的当代，在资料搜集如此便捷的今天，出现这种有意无意的疏漏，让人感觉不是滋味。
回想起乌衣巷转角处所见的王羲之铜像把右手藏了起来，可能是书圣心有不满，欲拂袖而去？
出了乌衣巷，他想去哪里，去见好友谢安吗？
淝水之战的灵魂人物谢安，是王羲之的至交。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世说新语》记载了王谢二人观点迥异的一场对话。那天，王羲之和谢安一起结伴出游。登高处，谢安悠然自得，谈笑风生，志在超脱俗世。王羲之对谢安说，“夏禹终日操劳，手脚都长了茧；周文王每天忙到天黑才吃上饭，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现在我们国家危机重重，人人都应当自觉为国效力。空谈荒废政务，浮辞妨害国事，恐怕不是当前所应该做的。”谢安淡淡一笑，回敬了一句，“秦始皇任用商鞅施行法制，也不过历经两代就亡了，难道这是清谈造成的祸患吗？”
对话发生地冶城，据说即是现在的南京朝天宫一带。也有传说在南京市中山门北白塘，清溪路附近，今海军指挥学院院内。还有传说在五台山永庆寺附近……
对话的地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内容，更重要的是内容中透露的思想、认知。
不同的认知，让人生走出了不同的轨迹。
王羲之持“虚谈废务，浮文妨要”的观念，可见他是务实的，清醒的，知行合一，这体现为他忧国忧民的忠直思想与体恤民众、爱护贫弱的朴素行为。
在集市上，王羲之看到一位卖扇子的老婆婆无人搭理，满面愁容，他便走上前去，在老婆婆的扇子上一一题字。老婆婆责怪他涂坏了扇子，王羲之笑着告诉老婆婆如此叫卖：王右军的墨宝，每把扇子要价百钱。老婆婆半信半疑地照做了，扇子很快被抢购一空。这个故事因满足了底层民众的心理期待而广为流传。事实上，王羲之出仕期间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比如，不顾个人安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上书朝廷请求减免百姓的赋役；反对朝廷盲目北伐，等等，只不过他的政绩被书圣光芒所掩，鲜为人知。
他的求真、务实，还体现在信奉道教且全身心投入修炼，哪怕为此付出惨痛代价，也不停止探索生命形态的另一种可能性。
陈寅恪《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证实：琅邪王氏自汉以来崇尚道教，到了王羲之这一代更加虔诚、笃信。王羲之及其子孙辈若干代的名字都带“之”字，而不遵循“避讳”的传统，与信仰道教有关。包括王家在内的魏晋士人流行服用五石散（亦称寒石散），也与信仰道教有关。
对五石散客观全面的认识与科学利用，需要经验的积累、时间的检验。
最初，成书于南朝宋时期的《世说新语》载何平叔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当时的人们服用五石散不一定为了治病，平时服用以求提振精气神。
到了唐朝，孙思邈对五石散的认识更为全面，《千金翼方》所载，五石散虽有“治男子五劳七伤、虚羸着床，医不能治，服此无不愈”的功效，但也有“其年少不识事，不可妄服之”“年三十勿服”等警示语。
据近代文史学家余嘉锡《寒食散考》，从魏正始（240-248）至唐天宝（742-755）之间的五百多年中，服寒石散的人可能有数百万。但当时人们多贪慕成仙升天之说，困于宗教狂热与认知的局限性，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长期不当服药将致痼疾，重者五六年，远者数十年，必死。余嘉锡语，“晋唐之间因此而丧生者也可能有数十百万。”服用这种药物后，身体会发热，必须通过衣着宽松、散步行走发散药力。
有一次，东晋重臣郗鉴派人到王家选女婿，王家子弟们得知后，个个精心装扮，正襟危坐，希望能被选中。只有王羲之随意躺卧。郗鉴听人如实汇报后，认为王羲之率真自然，选为女婿。这个“东床坦腹”的成语故事往往被后人加以美化。事实上，当天很可能是王羲之服药后燥热难忍，非坦胸露腹不可。只是他运气好，遇到了喜欢真性情的老丈人，让他得配贤媛——擅长书法的郗睿。夫妇俩恩深情重，育有七儿一女。
虔诚信奉道教，崇尚天然本真，这有助于书法登峰造极。却又因讲究教仪养生，被不当服用五石散所伤。两者水乳交融，既成就了王羲之的艺术生命，也戕害着他的身心康健。
阅读诸多尺牍杂帖可知，不仅王羲之本人及其子辈，连其亲友，很多都服用五石散。文字忠实记录了他因服药带来的各种病痛症状与悲苦情绪。越服药，病症越多、越重，越希望通过服药来治病、缓解，这条恶性循环的巨蟒紧紧缠住王羲之，使他终生不得解脱，两个孙女的夭折更将他推入了痛苦的深渊……
短暂的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永恒的是，在大宇宙对照下，人类所体验到的渺小、虚妄、无力。写下“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时，死神的阴影已在不远处盘旋。
王羲之终年59岁。上天对他吝啬到不再多借一年，让他活过一个甲子。
生老病死，众生概莫能外，如此一来，王羲之倾注于字里行间的思想情感便引发了历代无数读者共鸣，如暮鼓晨钟，久久回响。千百年来，尊崇王羲之的人们，包括我，已说不清自己膜拜的究竟是书法艺术，还是那个在政治纠葛与病痛压迫的夹缝中坚持用笔墨书写构筑精神王国的人？
王羲之身后，这部悲剧仍在续演。
他的小儿子王献之临终前，依照道教教义作忏悔。其兄长王徽之心急如焚，向道士请求，表示愿意自己献寿，为弟弟续命。道士无奈地说，“你也病入膏肓了，自身难保，还怎么救弟弟？！”弟兄二人先后离世，王献之终年43岁，王徽之49岁。
另一个儿子王凝之，痴迷道教更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叛军进犯，时任会稽内史的王凝之没有带兵抗击，却依教规焚香祈祷，叩求巫鬼神兵降临，最终被叛军杀害。倒是因“咏絮才”扬名的谢道韫比丈夫王凝之更有胆识，手持利刃，奋勇杀敌，后被俘。见叛军要杀她的外孙，她高声怒斥，“这是王家的事，与外族无关！你要杀孩子，就先杀我！”或许是被一个女子的凛然正气所震慑，叛军放过了她，也放过了孩子。
目前尚无史料明确记载王羲之在道教圣地茅山的活动情况，但王羲之与道教的密切关联，就像书法中的飞白，笔断而势达，令人浮想连篇。怎可不去探访茅山？！
茅山风景区位于江苏省镇江市句容市东南，距离南京市70多公里。车程约1个半小时就到了。
山脚下的大广场上，商贩们正在忙碌布置设摊摆货，以迎接两天后如潮涌来的香客。今天游客寥寥，山道清寂。间或远处传来几声鞭炮声，似有回响，提醒胡思漫想的我速速回归现实：距2025年乙已新春只有一天了。
限于行程时间，我坐了景区巴士。借助交通工具轻松便利，但少了一步一步脚踏实地，敞开身心与大自然交流的体验。
茅山主峰海拔370多米，山形起伏舒缓，像一股平心静气的吐纳，清新，悠长，又像一条绵延无尽的生命线，富有韵致与旋律。登顶远望，山下的田野、房屋、河流，构成了一幅宁静祥和的田园画卷，让人远离了尘世喧嚣，从而自由超脱，放飞灵魂。
顶峰九霄万福宫廊柱有一幅长联：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里的“自然”，是指天地万物运行的规律，生命的气韵与节奏。这些规律时隐时显，有的我们人类已经发现且运用，造福生活，孕育美好。还有的至今尚未发现或认知。
已知的需要感恩，未知的值得敬畏。
茅山之巅，供奉着道教上清派宗师魏夫人的神像。魏夫人不是虚构的神仙，世间确有真人。魏夫人本名魏华存，少女时代即立志修仙，研习道术。成年后，她希望独身，但迫于父母反对，嫁给了刘乂，生育二子：刘璞、刘遐。待两个儿子稍长，她就独居别斋修炼。传说有神仙降临，授予道法。丈夫去世后，战乱频发，她移居江南，于东晋咸和九年（334）离世，时年八十三岁，后被尊为紫虚元君、南岳夫人。
之所以多费些笔墨介绍这位魏夫人，是因为王羲之家族的生活悲剧，因她而增添了几笔喜庆的亮色。
据陕西省醴泉县昭陵博物馆藏唐永淳元年（682）《临川郡长公主李孟姜墓志》原石铭刻，有关内容如下：
公主讳##，字孟姜……贞观初，圣皇避暑甘泉，公主随传京邑，载怀温清，有切晨昏。乃自表起居，兼手善写。圣皇览之，欣然以示元舅长孙无忌曰：“联女年小，未多习学，词迹如此，足以#人。联闻王羲之女字孟姜，颇工书艺，庶可齐踪。”因字曰孟姜，大加恩赏。
唐太宗李世民是王羲之的“铁粉”，亲自为《晋书·王羲之传》作赞，将其书法推崇为“尽善尽美”，还特意让自己喜爱的公主与王羲之的女儿同名，沾沾王家的文气。此墓志为证。
王孟姜擅长书艺理所当然。
从王羲之留下的诸多书帖中，还可了解到他对女儿特别疼爱。有一帖，译成白话文的意思是，“我外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在此之前，请无论如何让她再来我家一趟吧，我会亲自把她送回婆家去的。希望得到允许。请经常让她回娘家来，我正度日如年地翘首以盼与我女儿见面！”
王孟姜的婆家就是刘遐之子刘畅的家。也就是说，王孟姜是魏夫人的孙媳妇。
再后来，王孟姜和刘畅的女儿，嫁给了东晋重臣谢玄的儿子谢瑍，生子谢灵运，中国山水诗开山鼻祖。
历史长卷虚实相间，绵绵无绝期。若王羲之有灵，不知他此时有何感想？他曾在某年正月初一写下数字，“忽然改年，新故之际，致叹至深”。也许，他正遥望着茅山云岚缥缈，袖手无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