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金凝
老火车站:我们曾经从这里出发
正月初五清晨,细雨如丝。爱人带着我来到了金华。过去,曾无数次与这座江南古城擦肩而过,今天得以为它驻足停留,想必一定是缘分到了,我们该来了。这座被婺江环抱的古城,终于不再是疾驰列车窗外模糊的掠影。
晨曦中的古城慢慢苏醒,古子城飞檐上的薄霜正在融化,湿润的空气中飘着火腿的咸香,街巷缀满了大红灯笼,春节的欢快与喜庆在古城中流淌。而我们目标明确,直奔金华老火车站。我想那是另一种年味,在最传统的节日里,我们以最真诚最惬意的心情,去寻找那份被往日的纷扰掩盖着,轻易不被触摸的珍藏在心底的美好记忆。
爱人是金华永康人,1987年,十八岁的他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从金华老火车站坐火车离开了家乡。38年后,那份心底的情愫经过时间的发酵再发酵后,他想再次来到这里,找回年少的印记,哪怕是零星点滴,哪怕是物是人非。
金华老火车站,这座始建于1932年的交通枢纽,曾经是浙中地区最活跃的脉搏。那些年,随着白色蒸汽与煤烟的升腾,绿皮火车慢慢悠悠地开进这座城市,又驶离这座城市,月台上演绎着无数的来往送迎和悲欣交集。
直到1996年铁路改线,运行长达60多年之久的金华老站正式退出了运输舞台。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动荡的它,如今作为展示馆,静静地坐落在婺江边上。
我们来到候车厅,发现罗马柱上,有人用钥匙刻下“1987·李小军”,字迹被时光冲刷得支离模糊。墙角的铸铁暖气片依然保留着冬日余温,仿佛刚刚焐热过某个游子冻僵的双手。小小的售票窗口,里面坐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工作人员,桌子上放着热水瓶、老式电话机,墙上依次贴着“火车时刻表”“本站至全国各主要站行包运价表”,而挂钟永远定格在那一刻。我下意识地想去买一张票,让自己穿越回那个火热的八十年代,穿越回纯真的十八岁。
玻璃展柜里陈列着不同年代的站台票。一张泛黄的票根上,用钢笔字写着“等我回来”的承诺,墨迹穿透纸背。我在心里想:那个人是否还记得他的承诺,他回来了吗?我抚摸过检票口斑驳的木栅栏,仿佛听见空气里飘来久违的汽笛声——那是1996年最后一班列车驶离时的呜咽,在穹顶下凝结成永不消散的颤音。
放映厅里,荧幕上重现绿皮火车吞吐人潮的旧影像,站台上,挥手和母亲告别的稚子,难舍难分的恋人。南来北往、操着不同口音的学子、商人、探亲者涌向车厢,肩挑的棉被、网兜里的脸盆、热水瓶,都塞向行李架。镜头切换后,屏幕上投射出一行字:“我们在这里相聚,我们在这里告别,我要多少次翘首等待,才能迎来久别的拥抱。有些人带着憧憬,从这里远走他乡,然后,荣归故里。”这行字刹那间击中了我的心,我随即拿起手机,拍了下来。
褪色的月台前,一段锈迹斑斑的铁轨上停留着一列绿皮火车,那个标志性的东方4B柴油机火车头,仿佛刚从岁月中穿梭而来,又仿佛要再次昂首出发。
所有的一切,都勾起爱人无限的回忆。这个1987年跨上绿皮火车的少年,从永康江来到婺江来到黄浦江,此刻鬓角已有点点白霜。他正站在38年后的月台上,触景生情。记忆一页页被翻开,往事向他奔涌而来。
他告诉我到上海读大学坐火车的场景。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早上6点从村里出发,骑到县城长途汽车站,然后一个人坐长途汽车到金华火车站。凭录取通知书,花4.5元的半价买了火车票。在中午12点左右,踏上了从厦门始发途径金华到上海的76次特快列车。在站台上,他偶遇了考到了厦门大学的同学,于是两个少年在站台上挥手告别,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各自从这里出发。那个同学,后来分配到金华制药厂,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又去海外留学并留在了那里。两人直至去年才再次相聚,从告别到重逢,竟然经过了37年,彼此都不甚嘘唏。
爱人说在混合着各种体味的车厢里,前一刻他还听着窗外蝉鸣,后一刻火车的汽笛声就盖住了蝉声,然后他就从火车广播里听到迪斯科舞曲,如此热烈如此劲爆。山村少年的耳膜初次震颤于时代流行的脉搏,瞬间内心也变得激情澎湃。从此爱上了这些歌曲,后来他查阅到这是荷东舞曲,包括《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灵魂》《我找到这条路》等。
我也终于理解,书生意气的爱人为什么会如此偏爱迪斯科舞曲,理解他后来买了车自驾回永康时,一路上为什么放的还是荷东的歌,几十年未曾改变。
爱人又说五岁时第一次坐火车,是父亲从金华坐火车到杭州看病,顺便带着他,让他见识一下火车。好奇的他趁父亲不注意,趴在铁轨上,对着火车巨大的轮子出神,心想火车到底是怎么开动的?被父亲一把拎起后骂了一顿。
在还原的硬座车厢里,我们坐上了火车,爱人找到了当年的最佳位置:第三排靠窗位置,他说那个位置能看到最完整的浙中丘陵曲线。
来到火车站广场,我仿佛看到38年前的那个九月,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提着皮箱、背着帆布书包,风尘仆仆地从人群中一路奔跑而来,他虽青涩甚至土气,但难掩眼角眉梢的意气风发。他怀揣梦想从这里远走他乡,去上海求学。和他擦肩而过的是无数个学成归来的少年,满怀壮志和抱负,回到了这里。他们在这里短暂相聚,又在这里匆匆告别。
临近中午,阳光穿透细雨,我们离开了老火车站。风中捎来久违的汽笛声,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与重逢,都在穹顶下凝结成永不消散的和声。我蓦然回首,灰色砖房的老火车站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静默地站立在那里,我想它是有故事的,它见证过抗战学子南迁的藤箱,六十年代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网兜,改革初期南下民工鼓胀的蛇皮袋,所有迁徙的图腾都在此沉淀。此刻它正聆听完一个1987年的求学少年与2025年的归乡游子,在这里完成的隔空对话。游子告诉十八岁的自己,那些年在寒暑假来往的火车上的憧憬和许下的青云志,他不曾忘记也不曾辜负。
感谢金华保留了这个老火车站,让远方的游子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而我也突然明白,火车站从来不是时光的终点,而是无数人生的折页处。每一道铁轨的延伸都是未完成的诗行,每个归乡者都是行走的注释,从绿皮火车的哐当声到高铁的呼啸,铁轨始终是丈量乡愁的标尺。它在年复一年的春潮里,续写着这座城市永恒的离合史诗。
(以上图片均为作者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