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浙江海宁,国学名家王国维、新派诗人徐志摩、武侠小说家金庸的家乡。春节期间,海宁市区所属的下沙奥莱美术馆,一场“琳琅萃珍——唐宋元明清典籍特展”吸引了不少外地的观展人。本次展览虽不是在专业场馆举办,但是集中了诸多唐代抄本、宋刻精品以及明清刻书。尤其引人关注的是,还有一章节专门是“姑苏版”画,可谓是国内“姑苏版”画第一次集中呈现,也为2025年还在回味的年味又增加一个看展去处。本文就其中少见的“姑苏版”画系列,做一些有关历史印记和吉祥寓意的解读。
姑苏版《演奏十番》
姑苏版画展览现场
中国版画从平面走向立体的典范
“姑苏版”一词来源于东邻日本的研究学者。1931年,日本学者黑田源次在研究了80多幅苏州民俗版画之后,首次提出“姑苏版”这个特定的学术概念。这个概念所指的是清早期,集中于康熙、雍正、乾隆三个时期的苏州木版印刷画作。其中有写实的城市风景、民俗节庆图、墙壁装饰图、仕女童子图等。这些版画无论是构图、刻版、印刷,还是用纸,相对都比较精细,从而奠定了苏州古版画在东亚的地位,对日本、越南、韩国等地的木版画创作都构成了影响。因此黑田源次指出,日本浮世绘受到了“姑苏版”的影响,的确是有其缘由的。而西方画家莫奈、梵高则对日本早期浮世绘作品,如葛饰北斋的“大海浪”造型以及日本花卉和女性的摹写,都可以说,其中与“姑苏版”的作品颇有渊源。
东亚之外,“姑苏版”还曾受到欧美国家美术馆、博物馆的喜欢,如在大英博物馆、法国国家图书馆、英国木板基金会等都有收藏。随着这些年传统文化的复兴,国内一些版画机构和收藏人士,也开始注意到这个独特的美术门类,无论是从数量上,还是个性审美方面,“姑苏版”都是值得收藏和欣赏的。因此这次在浙江奥莱美术馆展出的一系列“姑苏版”画就受到了国内专家的关注,如故宫博物院研究员、中国殿版古籍研究学者翁连溪先生,作为学术主持人之一,就指出了这次姑苏版的数量、质量都是值得观赏的。很长一段时间,国内的姑苏版画仅辽宁省博物馆存有,近些年陆续回流了少量姑苏版画,但是国内举行此类专题展览还是第一次。上一次(2016年),苏州美术馆举行“姑苏繁华录——苏州桃花坞木版年画特展”,其中有12张“姑苏版”即从日本、法国借展,还有一张便来自辽宁省博物馆所藏。
本次展出的《游园图》、《满堂吉庆》、《演奏十番》、《福寿双喜图》、《千家诗画》、《百寿图》等,都是国内场馆前所未见的作品,从装裱形式来看,可以看出多为回流的文物。有的是日式装裱手法,有的则像是壁画所揭。有的还有落款,如“焦秉贞恭绘”。还有则是姑苏版的老字号牌记。
焦秉贞为康熙时期的宫廷画家,他曾被任命为“钦天监五官正”,这个官职负责朝廷的气象、节气、历法等。由此他有机会接触了几位被皇帝重用的传教士,如汤若望就是他的老师。他不只是学习天文,也借鉴了西方绘画的透视法,他在绘画人物、山水、花卉和楼阁时,用到了透视明暗画法,其构图具有远景、中景、近景等,具有明显的立体风格。
而“姑苏版”画创作时也是借鉴了西方铜版画的构图技巧,吸收了焦点透视、明暗造型等技法,以木刻呈现铜版画的效果,可谓是“西为中用”、“中西合璧”。此次展览的《游园图》、《满堂吉庆》、《演奏十番》等均有这种风格。因此可以说,中国版画从平面走向立体的典范,就是“姑苏版”。
姑苏版《游园图》
姑苏版之“信德号”牌记
处处吉祥寓意
虽说中国木版画已经与西画元素融合,但因其仍是出自民间美术,具有民俗的作用,所以仍不失原有元素。如《游园图》里的“鹤鹿同春”,画面中有仙鹤寓意长寿,梅花鹿则代表“福禄”,且庭院中有很多童子,寓意着“多子多福”。
而《百寿图》中除了传统神话里的八仙人物之外,还有跨凤凰的王母、骑鹤的寿星,无论是五颜六色的衣着,还是古松、祥云、连绵不断的“万”字纹,都与一百个字体不同的“寿”字形成了绝佳的吉祥寓意。该图与《福寿双喜图》可谓是相得益彰,仕女手捧大如意,面带喜气,衣袂飘飘,仿佛“洛神”现身,童子则绾着小小发髻,肩扛寿桃,其中寓意不言而喻——福寿双至,和合如意。
再以《演奏十番》为例,画面构图分为三个片段,前面为十个神采各异的童子在奏乐;右上方为两个仕女,四个童子;左上则有两位仕女、两个童子。这种构图俨然一种三格漫画的样式。
奏乐童子围坐在一个长方形桌边,个个喜形于色,身着利索,每人都有专属自己的乐器,如笛子、琵琶、芦笙、锣、鼓、檀板、木鱼等,俨然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的气氛。右上方则出现了击磬、双鱼、如意、铜钱、龟甲纹以及屏风上的“二龙戏珠”,也各有吉祥寓意,“吉庆有余”、“如意来财”、“吉祥长寿”、“祥瑞和谐”等都在画面中有所显现。左上方则有根雕花架,上有仿古青铜花瓶,插花有牡丹、玉兰花、海棠花等,寓意为“满堂富贵”,又有富贵平安的吉兆。而孩童所持的喜鹊、葫芦则是喜庆、“福禄”的寓意。整个画面设色瑰丽、一派祥和,给人以喜庆、和谐的氛围,无论是作为中国传统节庆装饰,还是域外人家的室内装饰,都是极为合适的。
而中国“十番戏”也是一种俗称,实际演出时乐器品种不拘于十种,可以达到十几种,主要是为了庆祝丰收、胜利、节日,或是庆寿、婚庆等。在清代叶梦珠《阅世编·纪闻》、清代李斗《扬州画舫录·虹桥录下》,乃至《红楼梦》中也有这样的描述:“现叫奴才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第十一回中宁国府为贾敬做寿)。”
“十番戏”作为一种大合奏音乐,除了笛子、笙、弦乐器等,还有大镲、板鼓、串铃、铜钲、唢呐等响器加入,甚至还有载歌载舞的配合演出,这一民俗形式在江、浙、闽一代极为流行,至今不衰。
而在《满堂吉庆》图中,则可以看出布景的开阔,远近景的合理,前景为敲鼓童子、敲锣童子、唢呐童子、如意童子,并有一位仕女参与打击乐协奏,中景则为当家仕女端坐雕花木榻,榻上有装有函套的书籍,并有“八大晕”吉祥纹样的织锦软垫。仕女手扶的童子手里则举着桂花,这种组合即为“蟾宫折桂”,科举高中的意思。还有童子在打镲庆祝,左上方案几上摆着插花、香炉、佛手等,都有富贵平安的寄望。一位童子高举花瓶,里面插的是戟、磬,可谓是“平安吉庆”。而远景的屏风上则有牡丹花、玉兰花、太湖石,屏风后还有一只造型精致的花灯,缀饰玲珑,龙头威严,红烛吉祥,不难看出节庆气氛的烘托。虽然明知落款“焦秉贞恭绘”,乃至印章也是托名,但并不影响这幅“姑苏版”画的实际价值。
署名为“丁亮先”的姑苏版作品
姑苏版《百寿图》
姑苏版《一团和气》
姑苏版的出口与回流
此次在海宁展出的众多“姑苏版”画中,可以看出有用于大型装饰的壁画、有用于节日缀饰的小品,还有系列式的花鸟组合,以及值得玩味的戏画。这些画作中有不少线索值得追溯,可以发现不少近代史上的美术作品交流渊源。
展场署名“亮先氏”的姑苏版画多达六幅,即一个完整的系列。分别为《秋色花篮》、《莲蓬莲花图》、《石榴图》、《腊转春回》、《扬眉得意》、《喜上眉梢》。这些画作诗画结合,在大英博物馆曾有多幅被收藏。其中一幅画作上写着:“不须更佩宜男草,只含庭前采石榴”。其寓意则为多生男子,宜男草即为萱草。石榴则因为多籽,被比喻为“多子多福”。这一系列的作品一定是从外国回流。
一些壁画的出现,可知有些姑苏版画本就属于出口商品,并非人们误解的国内文物被掠走的情况。甚至有的画作上直接标注了相关信息,如标注有“信德号、姑苏官瑞玉顶细西洋画发客”,即说明这类精细的产品是供外销的。康熙时期,不少西洋传教士进入国内,甚至进入内廷任职,有的带动起中西方贸易的往来,如丝绸、茶叶的出口,洋货的内销,当然也包括这些民俗版画的出口。因为国外不少贵族阶层对东方文化充满着神秘的向往,因此愿意引进美术产品,作为内饰装潢。无论是在东亚,还是在西洋,对“姑苏版”画的收藏和使用,都可以看出,中国在近代史上曾有过开放的时期。毕竟人们对一种文化的认知和肯定,一定是因为其内在的开放性,譬如康熙时期能够出口如此多的民俗版画就是历史的见证。正如1月9日在北京图书订货会上首发《琳琅萃珍——唐宋元明清典籍特展》(中国书店出版社)一书时,有关专家谈及,此次展览既有出口的“姑苏版”,同时还有“进口”的《平定准部回部战图》也颇具欣赏价值。这幅铜版画几乎是与“姑苏版”同时期的,而且绘画人就是西方人,如郎世宁(意大利)、王致诚(法兰西)、艾启蒙(波西米亚)、安德义(意大利)等。这些都是在北京画好底稿后,送到法国以铜版画刻版印刷,而且当时还有圣旨留存,要求这批画稿陆续交给粤海关监督负责出口,“着好手人照稿刻做铜板,其如何做法即着郎世宁写明,一并发去,钦此”。后来这批画稿辗转送到法国后,由皇家艺术学院院长马利涅亲自下令挑选好手负责雕版和印刷,因为工期极长,以至于成品版画再回到中国时,有的宫廷画家已经去世。但这一巨幅作品却成为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大见证。
此次展出的带有“信德号”牌记的“姑苏版”画有《西湖全景之断桥残雪》、《西湖全景之平湖秋月》,由此可知,当时是一个系列产品。据说版画师是落款的管瑞玉,其人创作的一套《冬日美人童子图》版画,曾被称为“洋风姑苏版”画,被外销至欧洲。这些美人画作与十二幅《胤禛美人图》极其相似。《胤禛美人图》又称《雍正十二美人图》,可以说是雍正时期人物绘画的代表作,更可见“姑苏版”画对于宫廷画作的及时吸收,从而为外销做足了准备。
另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展览的作品为浙江著名收藏家金亮先生所藏,他所收藏的“姑苏版”画多来自海外,而他还向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捐赠过一幅《西湖十景之双峰插云》,同样是“信德号”的作品,应该是与这次展览的两幅为一个系列。从画面中可以看出,画作吸取了西方绘画的透视法和明暗特质。中国国家版本馆杭州分馆馆长吴雪勇在其所撰文章《画风独特的〈西湖十景·双峰插云〉》(《人民日报》2024年07月12日)指出,“因运输和制作成本较高,姑苏版画在海外往往价格不菲。据史料记载,从苏州出口至日本的版画数量很多,一般用于祭祀或装饰。而运到欧洲后,欧洲人习惯将其托裱于油画布,装框镶嵌在城堡的墙壁上。现在瑞士、英国、法国、德国的一些城堡墙壁上还保存有姑苏版画,比如德国萨克森州利希滕瓦尔德城堡就有姑苏版画16幅,题材包括仕女、童子、传说故事等。”他文中还指出,“17世纪后半叶到18世纪中期,许多欧洲画师模仿中国元素创作了一系列‘中国风’绘画、瓷器、屏风、壁纸画、丝织物等,欧洲人对‘中国风’的崇尚达到顶峰。可以说,姑苏版画既是中西文化交流的直接产物,又进一步促进了中外文化交流。”
如今无论是在中国、日本,或者英国,对于“姑苏版”画的研究都在继续深入之中。2023年夏季,日本海杜美术馆分两批展出了三百余幅中国古代版画,其中不乏“姑苏版”画的精品,如清早期的作品,当地研究学者三山陵女士就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英国,收藏家冯德宝先生也收藏有大量的“姑苏版”画精品,供学者们研究。在国内,不少专家和机构,如苏州的一些场馆也有意从拍卖场和私人藏家手中集中这类作品。苏州古旧书店代理经营人(一省堂)李品德先生就从日本回流了一批“姑苏版”画,可谓珍贵。随着数量的增加,以及更多信息的汇集,相信“姑苏版”的历史印记会更多的被解码,其本身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信息价值,也会被再次发现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