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自媒体人夏栋。我在互联网上做了一档名叫《大问题Dialectic》的哲学内容的视频频道。在网上做哲学内容,这事情听起来比较抽象,因为哲学一向在人们看起来,是比较冷门、比较小众,比较晦涩,比较不说人话的学问。
在网上做哲学内容,会有流量吗?你这个哲学自媒体,能养活得了自己吗?当然,这一点也是出乎我的意料的,非常幸运地,目前我们这个哲学频道,全网大概有200万的订户,或者粉丝。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也是今天主办方邀请我来跟大家探讨的问题:
那就是“哲学还能解答现代人的困惑吗?”
我结合我自己作为一个哲学自媒体人的工作经验,跟大家分享分享我对这个问题的观察和思考的心得。就是哲学这么一个小众的、冷门的学问,有这么多人关注,那么,现代的年轻人期待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我做的这个哲学频道,主要面向的是非哲学专业的观众或者用户,他们了解哲学,并不是为了考试,然后拿学位或者评职称,那哲学能够为他们提供什么呢?
当然,对于面向大众做哲学内容,我收到得很多的一个批评意见,或者一个质疑,那就是,哲学能有什么用?
哲学有什么用?这估计是所有讲授、分享、写作哲学内容的教师或者内容创作者,都会面临的灵魂拷问。为什么人们总会质疑哲学没有用呢?我们要知道,哲学它不同于几乎所有其他学科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哲学没有标准答案。
比如说,你上完一堂物理课,你下课以后走出教室就可以说:哇!今天我学到了任何有质量的物体都是相互吸引的耶!你上完一堂生物课,你下课以后走出教室就可以说:哇!今天我学到了我是由一个个细胞组成的耶!你上完一堂经济学课,你下课以后走出教室就可以说:哇!今天我学到了价格越低需求就越大耶!但是,你上完一堂哲学课,你走出教室,你发现你只能说:哇!今天我学到了好几派互相对立的哲学观点耶。
对于几乎所有的哲学问题,从来都是一帮哲学家在那吵来吵去,从两千年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哲学似乎就一直没产出过任何确定的知识。
比如说“人有自由意志吗?”这个哲学问题,机械决定论的代表拉普拉斯说,人没有自由意志,而自由意志论的代表罗伯特·凯恩说,人有自由意志,而兼容论的代表哈里·法兰克福说,人既有自由意志又没有自由意志。你们看,A、B、C三种回答,各路哲学家各说各话,好像他们的论证还都挺有道理,但就是莫衷一是,达不成共识。
再比如,“心身关系问题”这个哲学问题,也就是“心灵和身体是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心物二元论的代表笛卡尔说,心灵实体是独立于物质实体的另一种实体;副现象论的代表弗兰克·杰克逊说,心灵是物质的副现象;行为主义的代表吉尔伯特·赖尔说,要把所谓的心灵实体都转译为行为表现;心脑同一论的代表UT普莱斯说,人的心灵状态其实也就是人的大脑在放电;
取消主义的代表丘奇兰德夫妇说,根本没有心灵状态,心灵都是错觉;功能主义的代表希拉里·普特南说,心灵状态是一种可多重实现的功能状态;属性二元论的代表大卫·查尔莫斯说,心灵状态是独立于物理状态的另一种物质实体的属性,等等等等,反正关于这个心身问题,哲学家们是吵得不可开交。
好多哲学家,包括卢梭啊,恩格斯啊,都说过,类似于心身关系这样的问题是最重要、最基本的哲学问题,那么关于如此最重要的哲学问题,却没有一个在哲学家之间达成共识的正确答案。哲学这门学科,能为我们提供什么呢?
我们刚刚只是举了两个经典的哲学问题来做例子啊,可以说,绝大部分哲学问题,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所有的哲学问题,都是哲学家们各说各话,没有确定的答案。
我自己作为一个哲学自媒体人,在网上做的哲学视频节目,其实节目的展现的也就是这样的形式,一个哲学大问题,然后不同派别的哲学家,分别对这个问题发表他们互不兼容、甚至针锋相对的看法和论证。
这些大问题的选题包括:如何确认自己不是缸中之脑?然后四种互相争论的回答,以及,如何破解电车难题?也是四种互相争论的回答,还包括,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如何看待死亡?哲学有用吗?啊这也是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哲学问题,有的哲学家认为有用,有的认为没有。
以及,道德的本质是什么?追求成功还是追求安心?科学的本质是什么?婚姻的本质是什么?等等等等这样的哲学家之间互相争论的节目选题。然后每期节目最后说给观众的保留台词就是,“请投出你的一票,并发表你的看法”。
很多观众朋友看了我们这种形式的哲学节目,都反馈说,关于同一个问题,听了三种不兼容的回答,听第一个哲学家的言论,比如说康德的时候,感觉很有道理,被说服了,然后轮到黑格尔发言了,黑格尔是反对康德的看法的,感觉又被黑格尔说服了,然后呢,维特根斯坦是前面两种看法都反对的,同样地,又觉得被维特根斯坦说服了。观众反馈说,我看了这期节目以后,感觉自己就像个墙头草啊。
那么问题来了,夏老师,你做这个哲学节目,到底是要传授给我们什么样的哲学知识呢?关于这个哲学大问题的正确答案到底是什么呢?本来没看你的节目之前,关于这些问题,我内心还算笃定,看了你的节目之后,我的内心完全混乱了。哲学并没有教会我们任何确定的答案,那哲学对我们而言有什么用呢?
当然,对此呢,国内的哲学圈好像有一种保留的回应,就是用深邃的目光斜向上45度看向天空,然后说,“啊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啊”,然后一个华丽转身,走向学校食堂了。留下提问者独自在教学楼门口,自己去悟去吧。
当然,我对于观众朋友的回复不至于这么简洁啊,不过我通常就直接摆烂了,我就直接承认了,学哲学换来不了什么用处,哲学确实没啥用,对于我们这些不为此考试不为此评职称的非专业人士,哲学就是一种单纯的智力游戏,我们搞哲学,就是闲的,就是因为好玩。就是我们在放学了以后、下班了以后,总想有点精神生活,而哲学探究就是一种精神生活。不要问他有什么用,关注我的节目给我点赞就完事了。
但我的回答也就仅限于此了,可能比较无力,确实,关于哲学有什么用的问题,我估计只要干这一行,这个灵魂拷问永远逃不开,永远要面对。
其实,关于哲学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不提供确定的知识的印象呢,在我看来,可能和近现代以后学科的分工有关。我们都知道,在古希腊的时候,天底下所有的学问,都叫哲学,哲学的古希腊语的意思就是“爱智慧”,就是对知识的一种探究的活动。
只不过,对有些问题的探究呢,探究着探究着,好像探究出个达成共识的确定的答案了,也就是通过数学计算,以及做实验的实证方法,大家能在一定范围内达成共识了,大家就不再有分歧了,那么对这个暂时能够达成共识问题的探讨呢,就从哲学中剥离开来,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了,比如天文学、物理学、心理学、经济学等等等等都是这么来的。
而那些依然没有明确答案,但我们依然很关心的大问题,就还是会保留在哲学讨论的活动之中。就比如我刚刚列举的我们这个哲学节目那些选题啊。
所以呢,伴随着学科的分化与分工,哲学似乎只能是处理一些没有确定的标准答案的问题。所以这就造成了,人们总会有,哲学提供不了确定的知识的印象。
但是呢,尽管有这些对哲学是否有用的质疑,依然拦不住现在有很多人会关注哲学内容,让我们回到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既然哲学是如此冷门和小众,而且看起来好像并不能提供什么确定的知识,那当今互联网上的人们,他们关注哲学,他们期待从中得到什么呢?
我做的那个视频频道每天都会收到观众朋友发来的私信,大多是观众朋友的提问,希望我专门做一期节目来解答他们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收到的最多的问题,就是关于他们的人生困惑的。其中最多的一类人生困惑就是,如何寻找人生的意义。观众希望我做一期节目来探讨探讨,如何克服虚无主义。
什么是虚无主义?当然,这个词本来是一个哲学术语,但是现在,也成为了一个我们日常就会使用的词汇,虚无主义,放在我们最日常的语境中说,就是指感觉不到自己人生的意义和目的,觉得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对未来缺乏愿景,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去向何方。简单说,就是一种迷茫感。
其实,在我做的大问题节目里面,已经做过一期探讨“如何克服虚无主义”的节目,形式依然是没有标准答案,而是五个不同的哲学家分别给出他们不同的对虚无主义的诊断和药方。
所以,关于观众朋友关心的,如何克服虚无主义的问题,我自己也不敢笃定,哪一种哲学家提供的方案就是那个正确答案。观众们会问我:夏老师,你就告诉我你认为哪一种答案是正确的,让我们信就好了,我就好踏踏实实地按照这种方案去实行就好了。
“让我们信就好了?”看来,观众朋友是多么希望有一个能够寻获人生意义的确定的、普适的标准答案,然后直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交给这套答案,信就好了。
于是,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人,会陷入虚无主义,感知不到人生的意义,或许,就和这种标准答案的缺失有关吧。
德国哲学家尼采对虚无主义给出的诊断,我们都听过尼采那句著名的口号,那就是“上帝死了”。尼采认为,上帝死了,就是造成人们陷入虚无主义的原因。尼采这里说的上帝,并不一定特指基督教信仰中的上帝啊,我们可以理解为一切为人的生活提供的一种具有确定性的指导和安排,只不过在当年的欧洲,宗教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这种确定性的生活安排,一旦宗教秩序解体,人们便陷入了虚无主义,人生的意义便无处附着。
我们可以把尼采所言的上帝,换成一种我们这边类似于上帝的、能够为人提供具有确定性的指导和安排的东西,我们试图来解释一下我们这边为何会有如此多的年轻人陷入虚无,当然,这只是我作为一个哲学自媒体人,观察我自己的观众朋友,得出的一些思考和心得,可能只是一个片面的视角,供大家讨论和批评。我们可以把尼采所言的上帝,换成我们这边的一个类似的东西,那就是应试教育。
我们从小受应试教育长大,应试教育给我们的教育就是,一切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如果你写对了标准答案了,那你就能得分,如果你没写对标准答案,那就不得分。一切都是有考试大纲的。老师还给你划了重点,给不同的题分了等级了,你把这些初级问题都答对了,你就达到初中水平了,你如果还能把这些中级题答对了,你就能达到高中水平了,你如果还能把这些高级题给答对了,那你就达到大学水平了。
在这种应试教育的培养之下,就形成了一种“做题家”的世界观,也就是,我们的生活也像应试教育教给我们的那样,有一种确定的、普适的考试大纲的,就像在游戏里面打怪升级一样,从小升初,到中考,再到高考,生活需要面对的任何问题,就是解题,就是要找到那个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
小的时候啊,我相信我们很多人都会有一个人生理想,那就是同时拥有语文老师的语文能力、数学老师的数学能力、英语老师的英语能力、物理老师的物理能力、生物老师的生物能力、历史老师的历史能力,等等等等。这样,我的解题能力爆棚,我就拥有了统治全宇宙的能力。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难题了。
这种思维方式让我们习惯了这样一组等式,那就是出现了问题,等于,这是一个题目,再等于,这个题目必然有标准答案。于是,我们逐渐养成的思维模式是:只要认真做题,我就能找到正确解答,只要有解答,我就能一路通关。
但是,人们抱持着这么一种有考试大纲的世界观,当遭遇到现实的时候,这种世界观就会坍塌。当我们脱离了学校的应试教育系统以后,我们会发现社会上的事情,根本是不按套路出牌的,根本就不在考试大纲上啊。
工作选择是千差万别的,你是去国企、外企、私企、创业,还是当自由职业者?没有标准答案。在感情生活里,你该找什么样的人谈恋爱结婚?是优先物质条件,还是精神共鸣,还是自己的自由成长?没有标准答案。你想追求怎样的价值观?是利他主义?是个人主义?还是享乐主义?这没有人替你打分,也没有标准答案。
当我们步入了社会,面对一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的时候,当我们面临需要自己独立自主地寻找解决方案的问题的时候,我们就傻眼了。我们缺乏独立自主去解决没有标准答案问题的能力,我们发现,我们作为做题家,如果脱离了考试大纲,我们便不会生活了。于是,我们陷入了虚无主义。
当然,我这里说的“应试教育”,就像尼采说的上帝一样,可以并不特指中考高考这样的学校应试教育,它可以指,一切为我们的生活提供一种看似有考试大纲一样的确定的指导和安排,它可以是狭义的学校应试教育,可以是一种体制化的生活安排,可以是一种被异化的生活状态,总之,这种安排和状态告诉给我们、灌输给我们,生活是有考试大纲的,是有标准答案的,你只要花功夫找到那个标准答案,你就能过上一种好的生活。
尼采说虚无主义的原因是上帝死了,类似地,我们似乎也可以说,现在年轻人普遍感到迷茫的一个原因就是,一种广义的考试大纲的缺失。我们缺乏在没有考试大纲指导下,独立应对复杂生活的能力。虚无主义的原因就是,“做题家”丢失了“考试大纲”。
这里说的复杂生活的复杂,倒不是说它难,而是说,它没有确定的标准答案。比如说,高考考上清华北大,这事儿非常难,但它不是一个复杂游戏,它是一个简单游戏。因为考试大纲是确定的,它的确定性很强,对于这种确定性很强的游戏,它是有标准打法的,也就是如果你的智商足够,并且愿意拼命死磕去学习备考,那么你能不能考上清华北大就是特别确定的事情。
而相对而言,复杂游戏之所以复杂,并不一定是说,想要把它玩好需要耗费多么大的功夫,要你起早贪黑玩命死磕之类的,并不是。它之所以复杂,简单说就是比较没谱。它没有标准打法。它是没有确定的游戏攻略的游戏。
举一个与我自己工作相关的例子,做自媒体当网红就是一个复杂游戏。有些网红火得很轻松,而有些人持续创作好多年却依然没多少人关注。这里面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这个市面上好像有不少教人做网红的课程和书籍啊,其中有一部分基本上就是骗人,说只要你做到这些这些这些动作,你就能火遍全网。剩下一部分没骗人的,也只是教你,发布视频的时候,要在下午或者晚上发,这个时段流量更大,以及要避开节假日和周末因为人们都出去玩了,都不刷手机了,因此流量低。这些就是很基本的一些技巧,你做到了并不能帮助你太多。
总之,复杂问题是没有标准答案的,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那些对我们的生活影响重大的问题,往往是复杂问题,比如之前提到的,婚恋、职场、价值观选择等等等等。生活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当“做题家”丢失了“考试大纲”,我们便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做题家思维是造成现在很多年轻人陷入虚无的原因。
说到这里,我们就要说回来了。我们说回哲学有什么用。
哲学,能够让我们从做题家的思维摆脱出来,哲学思维,或者一种我们常说的,批判性思维,是对做题家思维的一种克服。因此,如果说陷入虚无的原因是做题家丢失了考试大纲,那么哲学,也就是对虚无主义的一种克服。哲学让我们认识到,生活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哲学让我们学会和没有标准答案的复杂生活平和地相处。
正如我们一开始介绍的,哲学,在面对一些大问题的时候,往往提供不出一种确定的、绝对的正确的标准答案。这看起来好像是哲学这门学问的缺点,但或许,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现实吧。哲学向我们把这一现实揭露出来,让我们和这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相遇。
我们学习哲学、阅读哲学,就是训练我们去面对一些没有标准答案的大问题,学会和这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平和地相处,而不是说,一看没有标准答案,然后整个人儿都虚无了。
那也许有人会问,哲学让我们直面生活没有标准答案的真相,这难道不会加剧了我们的虚无了吗?那哲学会不会让我认清了生活没有标准答案之后,选择躺平,完全放弃思考,不去追寻答案了?
并不会,还记得我之前说的,以前所有的学问都叫哲学,只不过有些哲学探究,探究出了一些正确答案了,于是这些有正确答案的学问就从哲学的母体中剥离出来,成了一个独立学科了。哲学虽然不提供明确的标准答案,但哲学却是追寻答案的动力。
哲学训练我们敢于去独立思考,敢于去为那些看上去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创造性地找出解决方案。正如,历史上的哲学家敢于去解答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复杂的大问题。这便是一种智识上的勇气。哲学并不是教导我们,面对一些复杂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的时候,就躺平不去思考的。恰恰相反,哲学的魅力就在于,面对这些没有标准答案的复杂问题的时候,我们要勇敢地去思考,去独立自主的、不依赖任何考试大纲地,去思考得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这里我引用一句被引用烂了的名言,罗曼·罗兰说过,“真正的英雄主义在于认清生活的真相以后依然热爱生活”。套用这个句式,我们也可以说,“真正有智识含量的思考在于认清了生活没有标准答案以后依然去探寻解决方案”。
如果大家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以参考我的拙作《如何避免虚无》,大家可以阅读指正。
对于我们广大非专业读者和观众而言,哲学更像是一种哲学养生,什么叫哲学养生呢?就是随着各位朋友年纪长大、阅历变多,你会发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并非像儿时理解的童话故事那样简单和确定,这时候,哲学养生的作用就在于,在你还不是那么虚无的时候,思考思考虚无主义,以及如果遭遇到虚无,自己将怎么克服。这就跟打疫苗似的,在无菌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免疫力反而不好,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嘛,哲学养生能培养自己在精神上的反脆弱的能力。
正如尼采所言:“那些杀不死我的,会让我变得更强大”。以上就是我今天分享的内容,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