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钦:为什么王国维说元杂剧“为一代之绝作”?|文史哲

羊城派 2025-02-14 11:21:10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元杂剧之为一代之绝作,元人未之知也。”(十二《元剧之文章》)作品成为划时代之巨作,自己却并不知晓,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王国维说的这个“绝”字,我的理解是空前绝后。先说“空前”,元代接续宋代,宋代无论北宋或南宋,除了一两次小规模的战争外,整体来说社会稳定,经济繁荣,物质丰阜,文化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宋词代替传统的诗文成为文坛的骄子。值得注意的是民间通俗文艺这个时期也像雨后春笋般茁壮繁荣。据宋代纪实笔记《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城纪胜》《繁胜录》《武林旧事》等记载,民间通俗文艺种类之多样,内容之纷繁,形式之驳杂,令人咋舌。《东京梦华录》记:

“自早呈拽百戏,如上竿、趋弄、跳索、相扑、鼓扳、小唱、斗鸡、说诨话、杂扮、商谜、合笙、乔筋骨、乔相扑、浪子、杂剧、叫果子、学像生、倬刀、装鬼、砑鼓、牌棒、道术之类,色色有之,至暮呈拽不尽。”(卷之八)

另一处记载的节目还有:杖头傀儡、小杂剧、悬丝傀儡、药发傀儡、讲史、小说、球杖踢弄、散乐、舞旋、小儿相扑、影戏、弄乔影戏、诸宫调、说三分、(说)五代史。“其余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卷之五)

演出节目的场所叫瓦舍,《梦粱录》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其实,瓦舍就是一片瓦砾场,供各种各样节目之演出(即现代的大型游艺场或游乐场)。《东京梦华录》记北宋汴京(今开封)东角楼街巷有大小瓦舍勾栏(栏干互相勾连的舞台)五十余座,其中最大的六座,每座可容数千人。南宋“其杭(州)之瓦舍,城内外合计有十七处。”(《梦粱录》卷十九)“北瓦内勾栏十三座最盛。”(《武林旧事》卷六)元代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四记有一处勾栏坍塌,死了四十多人,可见瓦舍勾栏规模之宏大与观众之踊跃。

宋代的杂剧多是一些讽刺短剧。如当时有一个节目叫《三十六髻》,演蔡太师家婢女梳的发髻叫“朝天髻”,因为蔡京天天面见皇帝;而郑居中太宰正在家中守孝,故家中婢女梳个“懒梳髻”;最后上场的婢女头上梳满了一个个小发髻,说自己是童将军家的,头上有三十六髻,谐言“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讽刺童贯用兵只会逃跑。

别小看这些百戏类小节目,它们的蓬勃呈现,意义十分重大:其一,直接催生了元杂剧的出现与繁荣;其二,它们是中国戏曲“唱做念打”艺术构成产生的摇篮与环境;其三,它们直接改变了中国文学史的结构与走向,使原来以诗文为主的文学史变成以戏曲小说为主。宋代以降,文坛上的大作家,像关汉卿、王实甫、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汤显祖、蒲松龄、曹雪芹、吴敬梓等,几乎无一不以戏曲小说作品名世,写有数十卷诗文的作家(如明代王世贞),怎么也跻不进一流作家的行列。

伴随着主流文体的改变,作家的身份也跟着变;元代以前的作家,绝大多数都是封建士大夫,从元代开始,一流作家的身份遽然改变,除做过一段时间县官的汤显祖之外,几乎都是平民出身,这一现象是颇耐人寻味的。

经济的繁荣与通俗文艺的勃兴,这两大主因催生了元杂剧。唐代是禁夜市的,宋代夜市经济发达。《梦粱录》记当时“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冬月虽大雨雪,亦有夜市盘卖。”没有社会的安定与自信,是开发不了夜市的,光治安就叫人头痛。

据《录鬼簿》诸书记载,元代杂剧作品已知名目的有600多种,今存约170种,见《元曲选》与《元曲选外编》。元杂剧已不是小打小闹的宋杂剧,而是一台台结构严整宏伟的舞台大戏。一般来说,元杂剧按戏剧冲突的发生、发展、高潮、结局分为四折一楔子(序幕或过场戏);元杂剧深受诸宫调说唱的影响,每一本戏只由主角演唱,其他人只有说白。由男主角演唱的叫末本,女主角主唱的叫旦本,这种演唱体制的毛病可谓一目了然,即主角累死而配角闲死。但有一个好处,即全力以赴塑造好第一主人公。如《窦娥冤》,所有戏剧冲突皆围绕窦娥展开,无关闳旨之人和事,一律简化之,窦娥结婚的场面,她丈夫姓甚名谁,皆略去不述。

元代前期由于40多年未举行科举考试,正如王国维说的:“余则谓元初之废科目,却为杂剧发达之因。”那些高才博识的读书人,为生活所迫,只好沦落到勾栏瓦舍去编杂剧,写唱本。据《录鬼簿》记载,自关汉卿以下的“前辈已死名公才人”及“方今已亡名公才人”共111名,他们中绝大多数来自社会底层,“门第卑微,职位不振”,这些书会才人把社会各色各样光怪陆离的情事写进杂剧中,成为元代社会一幅幅风俗图卷,这是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所以王国维说元剧“优足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足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如果说杜诗是“诗史”的话,则元杂剧可为元代之“剧史”。

元杂剧最杰出的作家是关汉卿,他是“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元末贾仲明吊关汉卿词)即是说他是当时戏剧界领袖,编写杂剧的老行尊和戏班班主。关汉卿编有60多种杂剧,他写的杂剧,正是坊间喜闻乐见的公案剧、历史剧、爱情剧。在60多种关剧的名目中,不见神仙道化与隐居乐道的剧目,可见,关汉卿是一位立足元代、接地气的戏剧家。

关汉卿的代表作是《窦娥冤》,写一个小户人家的寡妇受到流氓地痞的欺侮,又受到赃官的迫害,但她不屈服,只有当赃官转而要毒打蔡婆时,她为了家婆免受皮肉之苦,屈招了“药死公公”。面对法场刽子手的屠刀,窦娥唱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滚绣球]诸曲,骂天地骂鬼神,对封建社会之不公与司法之黑暗激烈抨击与控诉。王国维指出:

“剧中虽有恶人交搆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窦娥是一位光彩夺目的女性艺术形象,善良与倔强,是她性格的两个主要方面。就刑前,她对蔡婆说:

“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烧不了的纸钱,与窦娥烧一陌儿,则是看你死的孩儿面上!”

窦娥临刑前只能提出这些卑微的要求,实在令人痛彻肺腑。

关汉卿的公案剧,有独特的成就。《蝴蝶梦》塑造了一个另类的包公。之所以说“另类”,是因为剧中宋代的包拯执行的是元代的法律:贵族葛彪打死王老汉,王老汉的三个儿子又打死葛彪,根据元代法律《通制条格》,葛彪打死人不用偿命,只须交罚金,而王老汉三个儿子打死葛彪,允许王婆挑一个儿子出来偿命。其次,包公的刑具,本是用来惩治坏人的;但剧中包拯却对王氏三兄弟严刑拷打,“打的浑身血污”。最后,剧中包拯之所以能够秉公判案,是在王婆牺牲亲子的高尚道德情操的感召下才做出的。很明显,清官包拯原来头上的种种光环,在剧中统统破灭了。

关汉卿的历史剧,如《单刀会》《哭存孝》《单鞭夺槊》《裴度还带》等,颂赞历史英雄人物的光辉业绩与文治武功。《单刀会》通过英姿勃发、正气凛然的关羽与诡计多端、委琐奸诈的鲁肃之对比,弘扬历史正气,给人正面的鼓舞力量。《裴度还带》写中唐名相裴度年青未中举时,因贫穷栖身破庙。他拾到一条价值千贯的玉带,情愿站在破庙外被风雪冻得瑟瑟发抖等失主,其高贵品质令人动容。在朴素生动的剧情引导下,全剧具深邃的道德力量,这正是中国戏曲“高台教化”宗旨的延伸。

关汉卿的爱情剧,充满旖旎风情。《闺怨佳人拜月亭》写兵部尚书之女王瑞兰因逃避战祸,与书生蒋世隆邂逅同行,在招商店中从假夫妻变成真夫妻。战事结束,其父王镇发现女儿在招商店,强行拽走,留下生病的蒋世隆。王瑞兰思念丈夫终日恹恹不乐,义妹蒋瑞莲劝瑞兰早觅姐夫,遭到瑞兰斥责。后瑞兰于中庭拜月祈盼丈夫早日康复,被瑞莲撞见,经过一番周折,两人原来是姑嫂。后王镇将两人许配文武状元,因王镇是武官,偏向武状元,故将亲生女许配武状元,将义女许配文状元。瑞兰对瑞莲说,你嫁给文状元,可以过“梦回酒醒诵诗篇”的清欢生活,自己嫁给武状元,“少不的向我绣帏边说的些碜可可落得的冤魂现。”后发现文状元正是蒋瑞莲的哥哥、王瑞兰的丈夫蒋世隆,两对新人只得调换,但瑞莲却不愿意。剧情到最后,依然波诡云谲,引人入胜。

明代评论家评说:《琵琶》如正生,《西厢》似正旦,《拜月》乃花旦,妩媚灵动,惹人怜爱。李卓吾也认为《拜月》可以比肩《西厢》。关汉卿有自觉的写作目的与定位,剧作自始至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封建家长,突破才子佳人戏的藩篱,全剧风情缱绻,美不胜收,至今还演出于舞台之上。

其他如被称为关汉卿喜剧双璧的《救风尘》与《望江亭》,有第一流曲辞的《玉镜台》,催人泪下的《五侯宴》,剧情奇崛的《鲁斋郎》,妓女戏的佼佼者《谢天香》与《金线池》等等。在《红楼梦》写“鸳鸯抗婚”之前几百年,关汉卿的《诈妮子调风月》就写了惊世骇俗的场面——燕燕闹婚……这些关剧,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关汉卿杂剧的思想艺术力量,来源于他的“底层关怀”,尤其是他杂剧中的女性艺术人物:小户人家的寡妇窦娥,妓女赵盼儿、宋引章、谢天香、杜蕊娘,婢女燕燕,农妇王嫂,小市镇士子之母王婆,小官吏的妻子谭记儿,被杀将领的妻子邓夫人,尚书之女王瑞兰等等,她们在剧中无一不处于弱势地位。因此,陈毅元帅在纪念关汉卿戏剧活动700周年的题词中说:

“他(指关汉卿)的同情总是在被压迫者一边。总是写压迫者看去像是强大而实际上腐朽无能,被压迫者看似卑微而却具有无限智慧和力量。”(《戏剧报》1958年第12期)对关剧的“底层关怀”给予极高评价。

关汉卿的出现有点类似莎士比亚,关以前的中国戏曲或莎翁以前的英国文学与戏剧,皆“琐碎不堪观”(借用《琵琶记》卷首曲辞),关汉卿与莎翁的出现,如万仞高峰拔地而起;而关汉卿比莎翁早了几百年。所以王国维说:“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宋元戏曲史》十二《元剧之文章》)

在元代,杂剧家高文秀被称为“小汉卿”,南方人沈和甫被称为“蛮子汉卿”,可见关汉卿在元代戏曲界具崇高地位与声望。

元代还出现许多杂剧编写团体——书会,如关汉卿的玉京书会,马致远、李时中、花李郎、红字李二的元贞书会,肖德祥的武林书会,以及古杭书会、九山书会等创作团体,为勾栏瓦舍输送大量的杂剧作品。如王实甫的《西厢记》,就是爱情剧的经典剧作,明代坊间刻印的《西厢记》版本竟多达六七十种,是古典戏曲刻本最多、影响最大的剧目。可能当时瓦舍勾栏曾进行编剧竞赛,因此,元末的贾仲明吊王实甫之词云“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红楼梦》作者厌恶“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才子佳人戏,但对《西厢记》这部典型的才子佳人戏却给予极高评价,说它“词句警人”“余香满口”。只要人间还存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西厢记》就有它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除关汉卿杂剧和《西厢记》之外,元杂剧的名作还有许多。如历史大悲剧《赵氏孤儿》,它很早就被翻译介绍到西方,伏尔泰还模仿它写了一部《中国孤儿》的戏。还有帝妃爱情悲剧,被臧晋叔列为《元曲选》压卷之作的《汉宫秋》与《梧桐雨》,令人绝倒的讽刺喜剧《看钱奴》《渔樵记》《飞刀对箭》《风光好》,充满古代中国人智慧的《灰栏记》,大戏剧家布莱希特因此模仿写了《高加索灰栏记》,优秀的公案戏《生全阁》《盆儿鬼》,至今还演出于舞台之上的《陈州粜米》(《包公笼驴》)、《潇湘雨》《曲江池》,优秀的历史剧《渑池会》《赚蒯通》,寓深刻训诫意味的《东堂老》,元曲四大爱情戏的《西厢记》《拜月亭》《墙头马上》《倩女离魂》,抒写民族团结主题的《虎头牌》,描写元代读书人悲惨遭际的命运悲剧《荐福碑》,优秀的水浒戏《李逵负荆》《双献功》,神话戏的双璧《柳毅传书》与《张生煮海》,其他如《老生儿》《隔江斗智》《魔合罗》《秋胡戏妻》《王桀登楼》《破窑记》《西游记杂剧》等等,蔚为大观。由于瓦舍文化的迅猛发展,杂剧本子需求量激增,于是,一大批“门第卑微,职位不振”的书会才人,终于写出了600多种杂剧。所以王国维说:“论真正之戏曲,不能不从元杂剧始也。”这些没有名位、绝非出身高门大第、更非显达尊贵的书会才人,没有人来为他们立传,正史艺文志找不到他们的名字,连关汉卿这样的大戏剧家,《录鬼簿》的记载也仅十一个字,所以王国维说:

“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十二《元剧之文章》)

王国维之结论为“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在一百多年前,王国维把元曲作为元代的主流文学,与唐诗、宋词兹列,可谓独具慧眼。可见王国维说的元杂剧“为一代之绝作”,这个“绝”字,还有第二层意思,就是绝好、绝佳、绝胜、独绝之意思。

最后,说一说“空前绝后”的“绝后”。

由于元代后期经济破败,乱象滋生,瓦舍勾栏远不如前期繁荣,杂剧终于走向式微。这也说明一个人所共知的真理,娱乐兴于经济,袋中无钱,不可能娱乐至死。

元代后期,经济中心南移,南方人听不惯唱北曲的杂剧,而唱南曲的南戏逐渐兴起。更为重要的是,元仁宗皇庆二年(1313)恢复科举考试,读书人传统的生活道路回归了,士子才人都跑去考科举了,这对杂剧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编剧人才都跑掉了,没有好本子,杂剧的历史就这样终结了。

明清两代还有杂剧,但那已是变味了的杂剧,它已不是以前规范严整的元杂剧,不是演出于勾栏瓦舍被大众追捧的元杂剧,而是文人手中把玩的玩意儿,明清的文人把杂剧当文章来写,兴之所至,摇头晃脑,驱使文字,虽然也出现少数优秀作品,但与元杂剧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这样,元杂剧既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它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戏曲的一座丰碑,不可替代,也不可再造。

文|吴国钦

(作者是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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