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吴其尧
钱锺书在《管锥编》第三册“全后汉文卷二〇”中论及杜甫《哀江头》诗最后两句:“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写杜甫“事境危迫,衷曲惶乱”,恰如张衡《西京赋》所谓“丧精亡魂,失归忘趋”。确实,杜诗这两句的意思是:黄昏时分,胡骑巡逻满城尘土飞扬,诗人惶恐不安,神志昏昏,竟至迷失了方向。
“望城北”有的版本作“忘城北”,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都是指诗人于慌乱中不知所趋。还有的版本作“忘南北”。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七:“老杜《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城北。’言方皇惑避死之际,欲往城南,乃不能记孰为南北也。然荆公集句,两篇皆作‘欲往城南望城北’,或以为舛误,或以未改定,皆非也。盖所传本偶不同,而意则一矣。北人谓向为望,谓欲往城南,乃向城北,亦皇惑避死,不能记南北之意。”(《老学庵笔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94页)有人说杜甫家住城南,故“欲往城南”。由于唐肃宗即位于灵武,而灵武在长安之北。杜甫渴望去灵武,所以“望城北”。
钱锺书认为:王安石两首集句诗中均用“望城北”,“殊具诗眼”,即“望”字是诗中最精练传神的一个字。钱先生解释道:“忘城北”不词费解,“忘南北”意固可通,而无“城南”与“城北”之对照映带,词气削弱。不无遗憾的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钱锺书选唐诗》(第155页)中,这最后一句却是“欲往城南忘南北”。注释者对“忘南北”的解释是:惶恐至不知地之南北。注释者显然没有读过《管锥编》,对钱先生的解释茫然无知。据整理者说:“我们的整理工作……用中华书局的标点本《全唐诗》对校了杨绛先生的抄录稿,纠正了一些原稿的笔误……。”我查阅了《全唐诗》,这句确实是“欲往城南忘南北”,如此看来,极有可能杨先生抄录时是“欲往城南望城北”,整理者或注释者根据《全唐诗》改了,但这只是猜测。钱先生进一步指出:且“望”者,向之而往也,言“望城北”,则“忘南北”勿言可喻,言“忘南北”,则犹豫踌躇而尚未迷方信足,漏却尘昏日暮、心乱路失之状。钱先生的结论是:“望城北”已包“忘南北”之情,而“忘南北”犹未尽“望城北”之事。(《管锥编》,中华书局,第988页)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第五章《新乐府》“卖炭翁”一条中说:“杜少陵《哀江头》诗末句‘欲往城南望城北’者,子美家居城南,而宫阙在城北也。自宋以来注杜者,多不得其解,乃妄改‘望’为‘忘’,或以‘北人谓向为望’为释,(见陆游《老学庵笔记》。)殊失少陵以虽欲归家,而犹回望宫阙为言,隐示其眷念迟回不忘君国之本意矣。”(《元白诗笺证稿》,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259页)
施蛰存在《唐诗百话》中则对陈先生的这一解释不置可否,认为:杜甫要看望灵武,或者说他要看望宫阙,为什么非要走回家去看望城北,为什么不干脆到城北去看呢?施先生还提出更为充分的理由:此时的宫阙,已被安禄山所占有,杜甫既“不忘君国”,似乎也不会恋念这个伪政权所在的宫阙。(《唐诗百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一版,第250页。)施先生的这两条反驳都极为有力,把“望”理解为“看望”显然不恰当。
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引了朱鹤龄为曹植《吁嗟篇》“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诗句所作的注释,施先生认为“这才掘出了杜甫用‘南北’二字的依据。”施先生进一步指出:朱鹤龄这个注,还没有找到根源。他认为还可以从与曹植同时代的徐幹的《中论·慎所从篇》中找到出处:“譬如迷者,欲南而反北也。”徐幹的《中论》早于曹植的《吁嗟篇》,曹植是引申徐幹诗句作成诗的。施先生还引了六朝人翻译的佛经《贤首楞伽经》:“譬如迷人,于一聚落,惑南为北。”
综观全诗,我觉得钱先生和施先生对《哀江头》最后一句诗的理解更加符合杜甫原意,不难理解,“望”其实就是“向”的意思,诗人由于心意迷茫,本来应该回城南的家却走向了城北,或者说他根本分不清南北了,陆游的解释也很合理。钱先生指出北宋李复《僪水集》卷一一《兵餽行》中有句:“一身去住两茫然,欲向南归却望北”,化用了杜甫的诗句。这里的“向”与“望”为互文。
美国哈佛大学荣休教授、著名汉学家宇文所安(StephenOwen)翻译的《杜诗全集》(ThePoetryofDuFu),在英语世界影响巨大,这最后两句诗的英译文是:ThedustfromHuhorsemenfillsthecityatdusk,/andabouttogoofftoSouthofthecity,Igazetothecity’snorth.他把“望”理解成了“看望”,不确。宇文所安还加了个注释,意思是:杜甫家住城南,城北是肃宗的临时宫阙和御林军的驻扎地。(DuFuwaslivingtothesouthofthecity;northwasthedirectionofSuzong’stemporarycapitalandtheheadquartersoftheimperialarmy.)
新西兰诗人路易·艾黎的《杜甫诗选》里这两句译为:Eveningandtribesmenridersraisedustastheyenterthecity,/Ireturntothesouthernsuburbsbutturnandlookexpectantlyawayintothenorth.他把“望”也理解为“看望”了。
徐忠杰《唐诗二百首英译》:Towardsevening,theHu’scavalryisraisingcloudsofdustformilesaround./Theoldman,muchrapt,watchingnorthward,when,infact,heistobesouthwardbound.也解“望”为“看望”(watchingnorthward)。
吴钧陶《唐诗三百首新译》:AcloudofdustraisedbytheTartarsteedsmaketheduskbrown;/LookingbacktothenorthIamgoingtothesoutherntown.同样地,“望”也是作“看望”(lookingbacktothenorth)解。
我借用徐忠杰先生最后一句的英译文,略作改动:I,muchflurried,goingnorthward,when,infact,Iamtobesouthwardbound.译出诗人犹豫踌躇、仓皇避死,却迷失方向、不辨南北的窘态。另外,诗篇开头第一句“少陵野老吞声哭”即写明诗中人物是杜甫本人,所以没必要译为第三人称,直接译成第一人称I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