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卷耳集》
▌杨建民
一
1920年11月,以宣传新文化为己任的《新青年》杂志8卷3期上,刊出了一篇《译张籍的〈节妇吟〉》的文字。张籍是中唐时期诗人,写有不少反映现实生活的乐府诗,在当时及后来都产生有不小影响。这篇文章,首先引录了张籍这篇名作: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
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
恨不相逢未嫁时。
接下来,把诗用白话翻译了出来:
你知道我有丈夫,/你送我两颗明珠。/我感激你的厚意,/把明珠郑重收起。/但我低头一想,/忍不住泪流脸上:/我虽知道你没有一毫私意,/但我总觉得有点对他不起。我噙着眼泪把明珠还了,——/只恨我们相逢太晚了!
这首诗的白话翻译者,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倡导先驱胡适。在旧文化异常浓郁的背景下,以白话来翻译一首古诗,还是显得十分别异。胡适为何要来做这件事呢?
从下面的一节解说,可以略窥他的旨意:“中唐的诗人很有几个注意社会问题的。元微之(稹)、白乐天(居易)的乐府自然是人人都认为有‘社会文学’价值的,不用说了……但是当时做这种社会乐府的许多诗人之中,最有文学天才的要算张籍。”“张籍的乐府在唐代文学里要算第一人了。”由此看来,胡适等先驱者,不仅倡导白话和新思想,还关注现实,留意做“社会文学”的古代诗人。对张籍这首诗作的翻译,算是格外关注的一种表现吧。
那么,这首诗作的特别价值在哪里?胡适说:“我最爱的是《乌夜啼引》和《节妇吟》两篇,这两篇都是中国文学里绝无仅有的‘哀剧’。”胡适的所谓“哀剧”,即西方的“Tragedy”(悲剧)。胡适甚至称此两篇作品是中国(古代)文学里绝无仅有的悲剧。胡适是将他认为的悲剧两篇都翻译成白话了,可另一篇《乌夜啼引》“译的不好,不值得存稿”,所以仅发表出这一篇来。这一篇中的“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两句,胡适认为落入其他诗作中夸饰丈夫的“俗套”,竟直接“把它们删去了”。
对新文化运动,不少人以为先驱者彻底“摒弃”旧有文化,其实不然。胡适、鲁迅等,当时也做了大量古代文学的研究工作,不过这项研究,是以新思想参与见证罢了。这首古诗的翻译,可以成为一个证明。
二
胡适真称得上“开风气之先”者。现代文学史上,他第一个出版新诗《尝试集》,引发了郭沫若《女神》的“狂飙”。这首古诗翻译之后,郭沫若更“猛”,一口气把远古的《诗经》,用白话翻译出了40首来。
1922年8月,郭沫若从《诗经》的“国风”里,挑选出一批诗作,翻译过来。翻译的理由,郭沫若在序文中有精彩解说:“我们的民族,原来是极自由极优美的民族。可惜束缚在几千年来礼教的桎梏之下,简直成了一头死象的木乃伊了。可怜!可怜!可怜我们最古的优美的平民文学,也早变成了化石。我要向这化石中吹嘘些生命进去,我想把这木乃伊的死象苏活转来。这也是我译这几十首诗的最终目的,也可以说是我的一个小小的野心。”这段话,可以充分表现当时先驱者研读古代著述的态度和信念。
这批白话诗译《诗经》,尽由“国风”中选出。内容:“大概是限于男女间相爱恋的情歌。”在郭沫若看来,中国的古文学中,是有“极自由”思想和“极优美”艺术作品的。可惜长期“礼教的桎梏”,把它们僵死了。他要通过自己的白话翻译,将它们“苏活”过来。我们先拿他作为诗集名《卷耳集》的第一首翻译的一节来看看,原文是: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郭沫若译诗:
一片碧绿的平原,/原中有卷耳蔓草开着白色的花。/有位青年妇人左边肘上挂着一只浅浅的提篮,/她时时弓下背去摘取卷耳,/又时时昂起头来凝视着远方的山丘。/她的爱人不久才出了远门,/是骑着一匹黑马,携着一个童仆去的。/她在家中思念着他坐立不安,/所以才提着篮儿走出郊外来摘取卷耳。/但是她在卷耳的青白色的叶上,/看见她爱人的英姿;/她在卷耳的银白色的花中,/也看见她爱人在向她微笑。/远方的山丘上也看见她的爱人在立马踌躇,/带着个愁惨的面容,/又好像在向她诉说别离羁旅的痛苦。/所以她终竟没有心肠采取卷耳了,/她终竟把她的提篮丢在路旁,/尽在草茵之上思索。
16字原文,竟翻译出了270余字来。真个如他所说:“我不要摆渡的船,我仅凭我的力所能及,在这诗海中游泳;我在此戏逐波澜,我自己感受着无限的愉快。”顺着郭沫若译诗读去,那几行短短句子,织成了一幅郊野宽阔辽远的场景:平原、蔓草、白花、提篮、山丘、黑马……作为主角的女子,提篮摘取卷耳,时不时遥望远方,连卷耳也无心采集了。尽管写记古人,却充满着崭新的时代气息。一方面不失原诗的味道,同时呈现出现代人的意识和审美。郭沫若饱满充溢的情绪,也灌注满这部远古的篇章,真如他所说:向化石吹嘘进了生命,让其中本具的自由优美“苏活转来”。
大约这首《卷耳》翻译,是郭沫若自认的成功篇章,后来诗集出版,他便以《卷耳集》命名。这是该译诗集的首篇,其他篇章中,不少都翻译精彩,传递出原作的生动烂漫。
三
前面的译诗,大都较为顺应时风,平正清畅,似还未见原诗中的佻达风趣。其实《诗经》时期,人们情感率真质朴,表达上也很是不拘一格,譬如“郑风”中这首《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此诗翻译,郭沫若完全按照原诗两节八句形式:
他真是一个坏蛋呵,/他始终不和我说句话。/“你怎晓得我正是为了你呀,/我连饭也不想吃了?”
他真是一个坏蛋呵,/他始终不跟我亲个嘴。/“你怎晓得我正是为了你呀,/我连觉也不能睡?”
这诗拿民间常用语来翻译,倒颇为传神。现代多数注释及翻译,都认为这是女子的心声叙说。郭沫若在后面两句,都加上引号,成了直接脱口说出,这样一来,似把女子的内在心思打断,又重组起来。这种处理,有些别具一格,是可供参考的又一理路。
读这些译诗,我们当留心产生的背景。当时正是新文化运动初起,新旧文化正处于激烈碰撞时期,胡适、郭沫若正是新文化运动的大将。此时他们来翻译这些旧有文化作品,用郭沫若的话:“在新人名士看来,或许会说我是‘在旧纸堆中寻生活’。”其实,文化无论新旧,关键在是否符合健康思想文明指向。这些领风气之先的古诗词翻译,可视为先驱者海纳百川,从古今精神中汲取有益营养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