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着他哭,他只会冲我笑”,孩子确诊天使综合征后,父母的长征开始了

上观新闻 2025-02-18 14:35:18

畅雨13岁了,她皮肤白皙,非常爱笑,喜欢将双臂高高扬起。见到她的人都说,这姑娘真喜庆,笑得好有感染力,像个小天使。

的确,畅雨是“天使”,不过,是天使综合征的那个“天使”。天使综合征,又称“快乐木偶综合征”,是一种遗传性神经发育障碍性疾病。患者总是面带笑容,但面临严重的发育迟缓、语言缺失、癫痫发作等问题,智商上限只有两岁,需要终生照料。

2月15日,国际天使综合征日。一大早,张雪带着女儿畅雨,早早来到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的报告厅,参加第11届天使综合征之家年会。会场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93个病友家庭,彼此交流的同时,大家也来参加义诊,并记下专家介绍的前沿研究、新药研发等进度。

“拿到诊断报告后,我在医院哭到昏过去”“养他一辈子,他永远不会叫一声妈妈,想到这里我就喘不过气”“他出生前,我们早早准备好了绘本,买了学区房,得了病,我经常冒出和他一起结束生命的想法”……孩子确诊后,每个家长都经历了无数次“我对着他哭,但他只会对着我笑”的崩溃时刻,但互相劝着“会好的”,他们又搀扶着走了很远。

“孩子的笑让我心碎”

在报告厅门口,每个人都会领到一个布袋,上面印着几格漫画,是天使综合征的科普。画中的患儿妈妈就是张雪,她在给别人介绍孩子的身体特征,并说道,“要多看她几眼哦,这样的宝宝全世界只有两万五千人,你今天很幸运,比中五百万还幸运。”

天使综合征的发病率大约是1/24000,意味着连续投硬币14次都是正面。2012年7月6日,畅雨一岁生日的那天,张雪第一次听到这个颠覆了他们生活的名词。

之前她也有过疑惑,女儿似乎生来就只会感知快乐,对痛苦的感觉却要慢几拍,打针时从不哭闹。有一次,张雪抱着畅雨不小心从楼梯上踩空,滑出去一米多远,她惊魂未定时,女儿却大笑起来,持续了十几秒,笑得喘不上气,甚至嘴唇都发紫了,换了一口气后,又继续卖力大笑,一直反复了三四次。这是张雪第一次对“人只有开心才会笑”这件事产生了怀疑。

直到在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神经内科教授王艺的引荐下,畅雨被美国杜克大学教授姜永辉确诊为天使综合征。“会诊那天,七八个教授围着畅雨,我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嘴里蹦出的陌生名词,直到基因检测报告出来,才看到确诊结果。”张雪这才知道,女儿停不下的笑,是一种病态面容。

更残酷的是,患儿无法建立情感联结,“她永远不会记得我是妈妈,我们没办法像世间任何一对平凡母女那样彼此依靠”。

确诊初期,张雪在互联网上疯狂搜寻信息,只找到好莱坞影星柯林·法瑞尔的儿子患病的零星报道。她将自己的联系方式留在各大育儿论坛,很快,接到了第一个病友电话。“原来我们不是在孤岛上。”张雪说,找到19个“天使”时,王艺教授为他们安排了一次义诊,医生们逐一为孩子进行了检查,家长们逐句记下医生的话。

2012年,张雪发起成立患者组织“天使综合征之家”,13年间,一个个家庭带着困惑、悲伤甚至是绝望而来,到现在为止,已经有1522个家庭加入。

畅雨当年确诊时,张雪很难找到一点资料,但现在病友群汇总的基因检测流程、药物研究进展,还有康复训练的细则,都科学而系统。随着关注度的提升,科研人员、临床医生对天使综合征的了解也在增加。

这次在现场见到的患儿家长们,大都对国际前沿研究很了解,询问起用药和康复方法也都一针见血。病友组织成立之初,张雪希望能“培养专家型的患儿家长”,这个愿望正在实现。

全生命周期的诊疗

作为罕见病的一种,天使综合征的复杂性远超单一学科的范畴。现场多位专家学者在讲座和圆桌会议中都提到,治疗过程中需要构建终身支持系统。

最早为畅雨看诊的王艺教授现在已经是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院长了,她提到,医院现在已经建成了一站式全流程疾病诊治平台,可以发挥多学科优势,为疑难患儿提供高质量的临床诊疗服务。还针对复杂专科病例建立了多个多学科诊疗(MDT)团队,其中就包括“天使综合征多学科诊疗(MDT)团队”,涵盖神经内科、遗传学、康复科、骨科、眼科等十余个科室。

上海市儿童医院眼科主任乔彤提到,80%的患儿存在斜视或屈光不正,恒常性外斜视必须手术干预,否则会影响平衡能力。从2015年至今,他们接诊过200多位天使综合征患儿,并为其中37例患儿成功实施了手术,这些手术改善了患儿的生活质量。

很多病友都认识的患儿石榴,就是由乔彤做的外斜视矫正手术。术后一年多,石榴发生了很大变化,视力显著提升后,步态稳了、不摔跤了,情绪也好了很多。

孩子刚患病时,很多家长都在问为什么,甚至把家族基因往上查了三代,都非常健康,结论只能是,基因突变充满了随机性,没有任何理由。不过,现在的技术已经可以在胎儿16周以后通过羊水穿刺的方式检测出来天使综合征。现场有几位家长就是带着健康的二宝一起来的,新生命的降临,鼓舞了不少家庭。

除了临床诊疗的努力,科研攻关也一直在进行。“我们之前成功开发了一种新型表观遗传编辑工具,并在天使综合征小鼠模型中实现了对父源UBE3A基因的重新激活,显著缓解了该疾病模型的症状。”中国科学院脑科学与智能技术卓越创新中心教授熊志奇介绍,他们现在成功做出了猴子模型,并计划在半年内测试出药物的安全剂量,为临床试验铺路,“我们的最终目标是让孩子们的笑从一种症状变为真正的快乐。”

这也是所有家长们希望的,但目前,天使综合症无法被治愈,也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治疗,只有“行动能力”能通过后天努力慢慢恢复,所以必须进行康复训练。

“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独特的发育节奏,会根据不同的生命周期来发展,特殊儿童尤其如此。”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康复科主任周浩说,如果不加以康复干预,一些特殊儿童可能一生都将面临生活无法自理、社交障碍和情绪等问题。但是经过科学系统的康复干预,大部分孩子都有寻求生存改善的可能。

可康复训练的艰辛远超想象。“第一次去训练室我被吓蒙了,屋里的孩子们各式各样,有的歪着脑袋坐在轮椅上,只有眼球在打转,有的蹲在角落里啃着手指,而我的畅雨,坐在边上一直笑。”张雪说,给畅雨康复时,他们一周要去三家康复机构,每天上七八个小时的训练课,整整两年,一天都没有间断。

为训练畅雨的口腔肌肉,张雪将酸奶涂在她的嘴唇四周,引导她用舌头舔舐,“有时她非常抗拒,我也只能狠心继续。”经过长时间的社会化训练,畅雨可以独立吃、睡、行走,也能自己去寄宿学校了。在会议现场,有的小朋友们控制不住地大喊大叫,而她乖乖坐着,不吵不闹。

“我们不是旁观者,而是同行者”

很多家长用天翻地覆来形容孩子生病后家中的变化,天翻地覆,也意味着困难重重。

目前,中国罕见病领域的法律体系仍处于建构阶段,相关制度规范呈现“碎片化”特征,医保覆盖也很有限,多数家庭要承担一年几万到几十万元不等的康复治疗费用。

患儿家长林捷敏说,孩子确诊后,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病友组织,与很多家长一样,将畅雨的状态视为标杆和希望,“我们下定决心,即便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做康复。”

一开始,林捷敏每天五点从临港的家里出发,带孩子到位于闵行的复旦儿科医院进行一整天的治疗,康复结束后再开车回家。这样一来一回,有时她疲惫到睡着,三个月内追尾了五次。

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选择到市区的商业康复机构进行持续康复。虽然时间成本大大降低,但巨额的康复费用让人无法招架,“坚持了不到半年,家底几乎都搭进去了”。

家长的精力有限,但天使综合征孩子的孩子精力非常充沛。用张雪的话来说,就是“充电5分钟,待机48小时”。畅雨不吃镇定药,基本不会睡觉。就算吃了药,也经常在半夜突然坐起来。张雪常常白天陪女儿训练,晚上12点才能开始工作,长期处于睡眠不足的状态。

有家长犹疑,是否该为了这样一个孩子投入一切,也有家长不解,社会为何让这些家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天使综合征的孩子无法通过残联的认证,入学更是奢望,现在也缺少家庭护理津贴、喘息服务、特殊教育托养机构等支持,这该怎么办?”面对家长的提问,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社工部主任傅丽丽回应,他们一直在收集整理患者家庭遇到的实际困难,准备联合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起草相关建议,希望可以逐步推动更多实际的举措落地。

从某种角度来说,罕见病的存在,恰恰在倒逼医学、福利体系和公众认知的进步。但很多根深蒂固的成见依然存在。一位父亲说:“游乐场管理员曾对我们喊,‘傻子别进来’,我儿子还一直在笑,他的笑真的让我心碎。”坐在边上的另一位孩子姥姥听了,眼睛立刻就红了,“我们知道那种眼神,有时候反而会庆幸孩子什么都不懂。”

“罕见病和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人类遗传学者苏夜阳打比方,如果罕见病在整个社会中的概率是1%,那么罕见病家庭是在为其他99%的家庭分担疾病的风险。那么,这99%的家庭就应该出一些力,来帮助这1%,人类才能作为一个共同体一起往前走。

王艺反复在说,“我们需要的不只是治病,而是让孩子有尊严地生活。”很多关心罕见病群体的人们,也一直在为此努力。

2021年,在林捷敏的努力下,临芽儿童发育研究中心终于在临港落成。虽然过程非常艰辛,但儿子的点滴进步是她坚持下去的希望。“希望通过科学的干预训练,让这些生来不幸,却又有父母关爱的幸运儿们,能够看到生命种子的发芽。”

窗外,春雨淅沥。张雪带着女儿走出医院,有人盯着畅雨看时,她会招呼对方过来仔细看,同时科普孩子的病。她用这种方式,继续进行着一个母亲的抗争:不是等待世界改变,而是让世界看见改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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