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怀宇
读书时代杂读散文,格外留意台湾三家:陈之藩、王鼎钧、余光中。
出道以后,我到香港请教陈之藩先生,纽约拜晤王鼎钧先生,高雄访问余光中先生,再与早年读后感相印证,对文与人的体会深了一层。
文学体裁中,我相信散文最能流露作者的真性情。
读王鼎钧的文章,但见“通达”二字,其人给我的观感亦然。
在纽约坐地铁,颇见美国精神的一面,到处涂鸦,时有歌舞,与我在广州、香港、北京、上海坐地铁的印象有天壤之别。
可是一出地铁,进入纽约华人聚居区法拉盛,我仿佛走在中国的某一个城区,甚至广东话也可以派上用场。
王鼎钧先生就住在法拉盛。
2007年11月25日,我来到王先生家。
房子不大,充满中国气息,客厅里摆了许多王太太的插花。
那时我刚在美国过了平生第一个感恩节,当晚王太太好像要去参加一个慈善晚会,临出门为我们做了热腾腾的饺子,菜肴中还有火鸡肉。
朋友们称王鼎钧先生为“鼎公”。
他说,“鼎公”是他年轻时的绰号,现在年纪大了,听来亦庄亦谐。
鼎公乡音未改,却很适应美国生活,他笑道:“我到过很多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异乡,我每到一个地方,都尊重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我刚到美国旧金山时,朋友来接我,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麦当劳。朋友说那东西很难吃,我一把抓住他:‘哪个东西最难吃,我们就去吃哪个。’”
鼎公夫妇都是教徒,家里摆放着多种版本的《圣经》。
他告诉我,美国百分之九十的家庭有《圣经》,有《圣经》的家庭百分之九十从来不看,这是教会自己做的调查。
1978年,鼎公应新泽西州西东大学之聘到美国,任职双语教程中心,编写美国双语教育所用中文教材,退休后定居纽约法拉盛。
他说:“我到纽约关起门来做北京人。我跟主流社会没有什么接触,纽约可以,旧金山可以,别的地方恐怕不行。不可能再回去,我的三个孩子都不在纽约,毕业了,天涯给他职业,他去天涯,海角给他职业,他去海角。”
鼎公说自己可能是在美国唯一用中文写作维生的人:“台湾许多朋友帮忙,我也赚这里《世界日报》不少钱。一个作家要保持独立写作并不困难,要降低物欲,能过简朴的生活。”
王鼎钧生于山东临沂,抗战爆发后,参加家乡的抗日游击队,后投入李仙洲创办的国立第二十二中学,辗转安徽、河南、陕西各地。
王鼎钧从流亡学校初中毕业即辍学从军,经沈阳、天津、上海到台湾。
几十年来,台湾多次评选“十大散文家”,每次名单都有变化,其中始终不变的名字是“王鼎钧”。
事实上,王鼎钧先生已经离台赴美数十年,然而,他的著作依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我最关心的是他的一手好散文如何练成。
王鼎钧说:“我是学小说不成,但是把散文学会了。我那时候对通行的散文不满意,我认为散文可以把小说、戏剧的技巧加进来,里头有事件。戏剧技巧能引人注意,让人集中注意力,因为看戏的时候不能三心二意,防止观众中途回家,就有许多办法,戏剧是集表演技巧之大成,所有控制观众吸引力的办法都有。不过也得适可而止,因为戏剧是不自然的,散文是自然的。这样散文有可读性,也有厚度。我在台湾首先做试验。”
我提起他的散文在各个时期都有变化。
王鼎钧说:“这是因为我不断学习。我把文章分成三个阶段的成就,第一个阶段是职业认可,比如你在报馆工作,你写的文章报馆认为可以登;第二个阶段是社会认可,你的文章在这个报可以登,在那个报也可以登,你到哪个报都可以做记者;第三个阶段是历史认可,人家编选集会选你一篇两篇,文学史会有你三行五行。我知道我那一点底子不够,必须不断地学习,我肯学。我是‘三多’:第一是多难,灾难多就想得多,对人生的体验想得比较深刻;第二是多学,我跟着潮流学,我刚到台湾的时候,文学是写实主义挂帅,这是大陆带去的上世纪30年代的流风遗韵,后来出现现代主义,然后就出现后现代,我跟着学,但是不学那个最尖端的,学那个脱离读者,我不能脱离读者,但是我需要向他们取经借法,改进我的产品;第三是多寿,有足够的时间学习。”
2007年,王鼎钧回忆录的四部曲已经出版了三部,第四部《文学江湖》是写台湾三十年,我深表期待之情。
“我现在写得很慢,材料太多,有时候觉得慢一点也好,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如果匆匆赶完,以后做什么呢?岂不是等死?”王鼎钧说,抗战、内战、台湾,很多人写过,可是他写的有自己的特色:“如果一个作家讲出来的话跟人家一样,这个作家就死掉了。可是你的说法跟人家不一样,人家不喜欢:当伙计,老板不喜欢;当朋友,朋友不喜欢;当教徒,牧师不喜欢。伙计也做不好,情人也做不好,信徒也做不好,只有做作家。可怜的作家,他也是一个浮士德,他的灵魂抵押给文学。”
王鼎钧晚年,致力于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的写作。
王鼎钧说:“我的写法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没有去想畅销,或者得奖,或者巩固社会关系。我的回忆录以记述和分析写成,避免评论。我有个人的感慨,在我笔下,个人感慨是抒情,不是议论。无论如何,你的腔调既然和任何人都不能同声相应,任何人都不高兴。举例来说,甲和乙冲突,甲错了,你如实记下来,甲当然生气。下次乙和丙冲突,乙有错,你又如实记下来,这回把乙也得罪了。依此类推,你会再得罪丙,得罪丁,得罪你周遭所有的人。你或许可以有‘正直’之名,但‘正直是正直者的墓志铭’。所以古人教我们‘不见君父之过’,今人教我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可是我违背了这些教训,对我而言,这一套回忆录可能是一场熊熊大火,我也许浴火重生,也许化为灰烬。”
王鼎钧自谓晚年的文学思想起了改变:“我已知道有卵生的艺术,有胎生的艺术。卵生自外而内,胎生自内而外,卵生计划写作、意志写作,胎生不能已于言,行其所不得不行。卵生时作家的人格可以分裂,胎生时作家的人格统一,卵生弄假成真,胎生将真作假。酬世者多卵生,传世者多胎生。我已知道有酬世的文学,传世的文学。酬世文章在手在口,传世的文学在心在魂,作家必须有酬世之量,传世之志。我长年追求写作的方法技术,没有‘技’就没有‘艺’,我知道卵生重技,胎生重艺,技不等于艺,中间有一个空隙。我终于知道文学艺术‘法自然’,山无长势,水无长形,文无定法。所以法自然其实‘法非法’,更进一步是‘非非法’,最后仍然是更高一级的法自然。参不透像是绕口令,参透了无限欢喜。我已知道文学固然不能依附权力,也不能依附时潮流派,什么唯心唯物,左翼右翼,古典现代,都是花朵,文学艺术是花落之后的果实,果实里面有种子,花落莲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固然有花而后有果,可是也慎防做了无果之花。我一直相信作品和作家没有道德上的关联,人格是人格,艺术水平是艺术水平。现在我知道卑鄙的心灵不能产生有高度的作品,狭隘的心灵不能产生有广度的作品,肤浅的心灵不能产生有深度的作品,丑陋的心不能产生美感,低俗的心不能产生高级趣味,冷酷的心不能产生爱。一个作家除非他太不长进,他必须提升自己的心灵境界,他得‘修行’。有人讥笑作家总是写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认为‘境界’都是矫情,孔融让梨违反人性,争抢大梨才是性情。现在我知道我们对人类的期许可以高于对自己的期许,我们对自己的期许可以高于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