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母亲拍摄的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北海公园
1964年1月4日《北京晚报》的报道
1964年1月7日《北京晚报》的报道
▌刘昕(北京)
我今年74岁了,无数次去过北海公园,基本上都是和母亲一起去的。小时候,她带领着我去;长大后,我俩并肩在公园里走;她老了,我用轮椅推着她去。
我爱北海,因为它美。晴时,湛蓝的天空衬托着白塔的纯洁庄重,阳光洒下的万点金星在碧波上闪烁;雨时,绿树、小岛、亭榭都被层层水丝笼罩着,变得朦朦胧胧,一片迷茫,令人仿佛置身于江南水乡。北海有山有水有小岛有古建,城区里的公园没有哪个能和它相比。
我爱北海,更是源于从小母亲给我的影响。老妈爱这里的一切:从东边幽深的濠濮涧到西头清凉的小西天;从南端的琼岛到北岸的九龙壁……
她不止一次地说过:“我最爱的公园就是北海。”她没有加“之一”俩字。
晚年有一回,她竟对我说:“我死后,骨灰别埋,就撒到北海里。”我乐了:“您想在这儿搞海撒呀,就不怕我被人家抓住挨罚?”
在无数次的游园中,有些是终生难忘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遭遇自然灾害。我当时十来岁,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尽管她非常疼爱我,但是看着我饥肠辘辘的样子也毫无办法。那时,母亲一人工作,月薪24元,这点钱要养活四口之家。为了省钱,她上班自带窝头咸菜当午饭,连食堂里2分钱一碗的汤都舍不得买。即使这样,她有时还会在休息日带我去北海。她给我讲琼岛长廊梁上画的一幅幅历史故事,给我讲“永安殿的狮子头朝里”是什么意思,讲这讲那,丰富了我的生活,也能暂时转移我对饥饿的注意力。
随着国家经济形势好转,北海公园组织的活动也多起来了。
我们来看过菊展,那时的菊展和现在不同,不是局限在一两个场所,而是除了主展区外,满公园都有菊花。山坡上,小路边,甚至连画舫斋濠濮涧附近那些起起伏伏的山石土坡上都点缀着秋菊,黄色的、白色的、紫色的……它们在绿草的衬托下,开放得自由自在,生机盎然。母亲悄悄地对我说:“就是秋翁,也种不出这么多的花呀。”秋翁是当时热映的影片《秋翁遇仙记》中的主人公,老人爱花种花,为了花儿和恶势力抗争,最后成仙。
最难忘的是在1964年的1月初,北海举办过一次化装滑冰表演,演了好几天。我们全家都去看了,第一天是母亲带着姥姥去的,第二天是姨带着我去的。表演都是晚场,天暗下来后,观众们站在栏杆前期待着,冰面被明亮的灯光照得晶莹如玉。这个化装滑冰表演就像联欢会一样,节目一个接一个,几十年过去了,多数已经忘记,印象最深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荷花舞》,表演的姑娘们身穿粉红色的上衣,宽松的绿裙子,她们摆动双手,俯仰旋转,裙裾飘飘,真像一片迎风摇曳的荷花莲叶。
另一个是有京剧色彩的《三打白骨精》,这是全场的高潮。孙悟空身穿虎皮裙,手中的金箍棒闪闪发亮,他且滑且打,一招一式都是京剧中的武打动作。他一边护卫着师父,一边和白骨精相斗,时而俯身,时而跃起。他能单腿滑行,另一腿高抬屈膝,把千钧棒砸向白骨精,和画中的一样,看得观众们目瞪口呆。
那天真冷啊,我穿着棉猴棉鞋,还是感到凉透了,脚被冻得发疼。姨怕我感冒,说早点回去吧,我不干,必须看完。回到家,我们都感叹,这孙悟空是谁演的?又会滑冰又会武术,太棒了!后来《北京晚报》揭秘,扮演者是一位酷爱京剧的体育教师,难怪他演得这么好。
那个时候,每次从北海回来,我都会把新鲜事和同学们说说。五年级里的一天,在学习小组写完作业后,我们商量着要自己去北海玩一回。到了星期天,我们一早就乘车出发了,那时从朝外大街到北海的车票是7分钱。没有老师和家长的管束,几个小丫头儿撒欢了:在儿童游乐场荡秋千,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疯跑,围着九龙壁追追打打……转眼快到中午,该回家时,傻眼了,我们已经把买车票的那几分钱都买冰棍吃了(当时最便宜的冰棍是3分钱)。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往回走吧。有人怕走丢了,我说没事,一直往东,不拐弯就行。平日我们在家里是吃不到冰棍的,这回解馋了,可苦了双腿。家那边,几个家长急得团团转:“孩子们去北海是不是划船掉到水里了?”再想,不对,她们没有租船的押金。
等我们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听说是走着回来的,我妈的火更大了:“一路上要过多少次马路,车来车往的,就不怕被撞着!”她伸手就去摸掸把子。您说,这顿打我还躲得开吗?
渐渐地,我长大了,再和母亲去北海,就像好朋友一样,并肩而行。
我们有时租条小船,我来划。双桨像鸟儿的翅膀扑打着水面,我轻声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虽已是人近中年,却仿佛还在和童年的小伙伴一起过队日。有时,我们登上小山,站在白塔下远眺,看那一座座不断崛起的新地标:东有央视总部大楼;南有新华社大厦,被称铅笔楼;北有奥林匹克塔;西有那三个如魁梧壮汉并立的西直门公交枢纽中心。指指点点,我们为北京的日新月异而骄傲。
1998年,我给母亲买了一个理光牌的傻瓜照相机。老太太一下子迷上了拍照,勤学苦练。还别说,经过不断地总结经验教训,她的摄影水平日臻成熟。她给北海公园拍了许许多多风景照,在取景、光线、层次感、清晰度上都相当不错,谁看了都不相信是位年过七十岁的老太太用傻瓜机拍的。
多年来,母亲在北海结识了一群老伙伴,他们每天早上聚集在藤萝架下,唱歌、聊天、猜谜语,很开心,母亲就是义务摄影师。
渐渐地,母亲变得很老了,走不动了,她还想去北海。但是,乘公交车,她上不去;打车,司机见了老人轮椅不停车,当时网约车还尚未普及。我只能一次次推着轮椅从朝外走到北海。
2017年,老母亲88岁了,我想陪她住进养老院。东南西北看个够,最后选择的是景山东街的一家,从这里穿过景山就是北海。对此,老妈特别满意。入住的当天,吃过午饭,不顾床上的凌乱,我先推她去了北海。仲春时节,新绿老绿并存,鲜花满枝头。我们在水边的绿荫下坐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心里踏踏实实的,再也不用为回家赶路啦。
从那时起,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去北海:夏日是清晨或傍晚去;春秋是上午去;冬日是下午去。春天我们看西岸路边一束束粉白的樱花;夏天观赏东边池塘里娇艳的荷花硕大的荷叶;秋天进了东门往北走,看高高的杨树怎样从墨绿渐变成金黄色,风儿吹过,杨叶飒飒作响,这是我爱听的声音;冬天挑个暖和的日子,晒着太阳看看冰冻的水面也不错。当然,除去冬日,顺道还得看一会儿北边小桥下那群活泼的大鱼……能让老妈天天来逛她喜爱的公园,我心里也高兴。
三个多月前,老母亲去世了。她对北海的热爱都保留在一张张的风景照中。借北海公园开放百年的机会,我把这段深长的回忆献给母亲,也献给北海——我们母女两代人都喜爱的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