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美术报苏翔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王维笔下的辋川欹湖,仿佛可以是世界上所有的湖,西湖也没有例外。孤山西麓,静倚西湖,沿着白堤一路过去,这里有一座古水潺潺、茂树松阴的近代园林,名曰西泠印社。
在《杭州市志》卷一有记载,“光绪三十年(1904)的九月,丁仁、王褆、叶为铭、吴隐等在孤山创办金石学术团体,1913年成立西泠印社。”1913年,西泠印社除了推举社长之外,他们还制订了社团制度,名曰《社约》。西泠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为宗旨,并且规定加入的会员需是与篆刻相关的人士,如此下来,西泠印社的学术氛围就更纯粹了。
研究印学,收藏印刻,也可作为文字训诂考证的材料,因此那时候很多文人学者都会对篆刻有些注意,或甚者是喜爱。以境界之论“人间词话”的王国维先生也很精通篆刻,他与吴隐、丁仁以及后来的马衡等印人都有往来,其著述《观堂集林》还请了吴昌硕为其题内封。
弘一法师舍利塔
夜静深山空,一往别轻舟。1918年的盛夏,李叔同先生在杭州虎跑定慧寺出家事佛,成为弘一法师。这个令时人感到震惊也无法理解的决定,并非是他一时的冲动。
在此之前,李叔同把自己油画作品的一部分和一些美术书籍寄赠给北京美术学校,音乐书籍送给了刘质平,还有其他书籍衣物之类另赠给了丰子恺等学生,而将自己收藏的印章、一些印稿刻刀之类和一部分书画则送给了西泠印社,所赠的印章一共93枚。
是怎样的信任,可以使李叔同愿意将自己如此心爱之物托付于此呢?这里也要提到西泠印社四君子之一的叶为铭。
1912年的秋天,李叔同受聘于经亨颐,来到杭州的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在杭州生活教学的这些年里,经夏丏尊等人的介绍,很快就与吴昌硕、叶为铭相识,渐渐相知。因大家都喜好篆刻,也颇有一定的研究,第二年,李叔同便主动加入西泠印社。
三年后的夏天,李叔同读到日本杂志中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是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他自言患有神经衰弱症,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要断食一下。关于这个想法,他没有和太多人说,就找到西泠印社的叶为铭一起商量断食的地点。叶为铭是杭州人,自然对杭州寺院比较了解,就推荐了西湖附近较为清净的虎跑寺,又介绍了虎跑的大护法丁辅之代为安顿。
杭州虎跑经幢石塔
我喜欢虎跑是很贞静的。
林木郁郁葱葱,到了八月盛夏的时候,寺院宛若一片天然的洗心之地。前年七月,兴致起来,就一个人去虎跑散心。那是快要接近傍晚的时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晚霞渐渐红晕开来,晚风拂面,与我同时来的访者大多放弃了往深里去的山径,半道中接了虎跑的泉水欣乐而归,而剩下的时刻才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我在弘一法师墓塔跟前站着,数着石塔上刻着的字,石塔高高挺立,瞻望中瞬息而过的时间,仿佛也刻进了后人守护这里的历史。
石塔前面有一座弯弯狭长的绿池,绿池宁静,静默里悠悠缓缓游过一条金色的大锦鲤,我在那错落不齐的石块上站了一会儿,将心事与它说话,它也好认真地在听,仿佛可以通得灵性。
那么多的夜那么多的月光里,叔同先生真的没有过挂念吗?家中事,人间事。
叔同先生写过一篇《西湖夜游记》,也是残暑未歇的七月,在湖上饮酒,看晚霞睡去,“晚晖落红,暮山披紫,游众星散,流萤出林,湖岸风来,轻裾致爽”,先生那天一定无忧无虑吧。
贞静如是。
然而至于他的皈依,则又是另一回事了。李叔同喜爱书法篆刻,加入西泠印社后常与社员切磋刻艺,不仅如此,他还在浙师创办了金石篆刻研究会,为其取名“乐石社”,作为对篆刻艺术的推广和发扬。
杭州市文物考古所藏有李叔同与叶为铭的十帧书信,从中可读到过去叔同先生对金石文艺的雅趣。我从洪丽娅的《弘一法师致叶为铭信札》中引出其中致叶为铭书信之二:
品三先生足下:日前走谒不晤至怅,师校学生近组织乐石社,研究印学,刻已有十六人。闻西泠印社开金石书画展览会,拟偕往观览,以扩眼界。苦无力购券,未识先生能特别许可入场否?拟于今日下午来观,事属风雅,故敢渎求。祗叩道安,特候回示不庄。乐石社章附呈上乞政。
弟李息顿首
信里提到浙师的乐石社已有十六位学生选课研究印学,又能带着学生前往西泠印社参观展览,李叔同所创设的自由宽松的学习氛围真是好让人羡慕。后来从一些文献资料里得知,乐石社还有《乐石社简章》,并且每月都由社友的优秀作品汇编成一册杂志,名曰《乐石》,布蓝色的底,左边竖排印着一行字“乐石第一集”,是李叔同题的刊名。
又过去了很多年,1928年7月13日,鲁迅在日记里记下在他在杭州游玩的情景:“……午后同至西泠印社茗谈,旁晚始归寓。在社买得汉画象拓本一枚,《侯愔墓志》拓本一枚,三圆;《贯休画罗汉象石刻》景印本一本,一元四角;《摹刻雷峰塔砖中经》一卷,四角。”鲁迅自从离开广州后,其中抽出整整四天时间专程到杭州,主要是为了陪同夫人许广平游山玩水。那天与郑石君等人在楼外楼午饭后,一行人便走到隔壁的西泠印社,在四照阁饮茶闲谈,一直谈到傍晚都没有尽兴。
川岛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他说,鲁迅先生那几天兴致很高,还谈萧伯纳和高尔基的作品,也谈一些中国的绘画雕刻和别的。临出来时,他还在西泠印社购买了一些拓本,“内中有一种是三国贯休画的罗汉像石刻影印本”,这倒不是说十分难得,其实鲁迅本就也喜欢这些金石篆刻,在印学、平面设计、装帧艺术等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比如他自己就会抽空刻印一些自用章,也会请名家为自己刻章。
李叔同弘一法师纪念馆中的展品《美育》创刊号
自1904年建社起至今的119年里,西泠印社有社长的时间其实只有61年。社长虽然只有七位,但每一位都在艺术史上影响力很大:吴昌硕、马衡、张宗祥、沙孟海、赵朴初、启功、饶宗颐。如今社员也已扩至五百多人,黄宾虹、马一浮、丰子恺等文化名人也都是西泠印社的社员。除了金石纂刻和书画艺术的创作研习以外,西泠印社还在文物收藏、编辑出版、对外文化交流等方面有建树。
“坐茂林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读到韩愈的这两句诗,虽然画卷之境界恬然又自由,可是总会让人心生一种寂寞之情,若借用顾随先生的话说,那就是“寂寞心”。何以至此?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一个答案,那便是遥远的心之距离。
当然也可以不根本寂寞,以艺术志趣为生活主要的注意力,精神是很容易丰盈起来的。文人在大自然的拥簇下聚到一起,共赏诗画,谈论文艺,而这样的雅集风俗直到今天的杭城也仍然有着,西泠印社每年两次的春秋雅集就是这一例。一城山色半城湖,有情怎会愁日暮,这城市里如今依然有大隐之处,多少都是历史的馈赠。
(作者系浙江省现代文学学会会员,杭州市艺术美学研究会会员,杭州市拱墅社科智库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