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上网有时候真的很无助。
现在十几岁的初中生人手一个手机,网络话语权完全平等,我能看到的信息,不再是教育专家的转译和传声,而是第一手的赤裸心声。
很多小孩会在评论区提醒中年父母们:
“生养不是恩,托举才是恩。”
“能托举孩子是做父母最基本的要求。”
“你提供不了资源,为什么要让孩子来世上受苦?”
他们举出各种自己和身边同学的鲜活例子,来论证家长的努力和眼界,对小孩的成长多么重要,而那些没有被托举的孩子,靠自己单打独斗过得如何艰辛迷茫。
反过来想,我也理解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孩子,过早看清了社会运转的本质,不想喝努力就会成功的鸡汤。
要是能选投胎志愿的话,我又何尝不想生来就当个信托宝宝?
每次看着那些孩子们的发言,隔着屏幕我都感觉一道道鞭子抽在我身上,我的孩子,也是这么想的吗?我,是个合格的家长吗?
我只能说,在能力范围内,我俩真尽力了,就像从小被告知要做一个好学生好孩子一样,连当父母都当得兢兢业业。
去年我写过,为了改掉妮莫圆肩驼背的体态,鼓励她参加了一个亚裔公主的比赛,意外夺冠。暑假里又去参加了一个全美著名的青少年选美比赛,拿了全州第四名。
正是在选美比赛中,让她对公众演讲产生了热情,加入高中辩论队,两个月前拿到了全州辩论锦标赛的新人组冠军。
我对人生是开放心态,这些起心动念都像无意穿起珍珠的一个个线头,种种机缘看似无用,以后终会显现它的意义。
所以当她提出要参加InternationalMiss比赛的时候,我也答应了,但心理压力真的挺大的——一场选美比赛,从心力到财力都要扒掉一层皮。
没有什么能比各种竞赛更能体现一个家庭和父母的托举力了。州冠军的礼服4000刀一条,全国冠军的礼服7000刀一条,报名费上千刀,教练130刀一个小时,找化妆师一天又是几百刀,还有酒店、交通、吃饭……当然,在美国,无论孩子在搞任何竞技类比赛,基本都是这种刀刀见血的价位。
我们这种白手起家的外来人口,怎么和几代人的接力托举比?
但家长不能拖孩子的后腿,要不然孩子就要小号上网吐槽家长不托举。
既然决定要做,就尽量做好吧。
专业教练是不能省的部分,位置要提前很久抢,因为教练的每一分钟都排得满满的。从陪同选款到模拟面试,演讲的语言节奏,再到晚装和T台的路线动作设计,都得是专业的人来干专业的事。每个周末,往返于路上的时间,比上课的时间还长。
置装最耗神,因为各种必选赛+可选赛+开场秀+欢迎派对,都有相应的dresscode,少则五六套,多则十几套。
为了找合适的比赛用鞋,我买过七双,有的鞋买了两个码子,因为准备比赛的周期长,现在合适的鞋,到了那时可能就挤脚了。
为了找到合适的礼服,我没事就在各位冠军的ins里逛着寻找灵感和共性,最后总结出了一套审美标准——当然如果肯花钱,可以直接请教练陪同逛高定店。
然后去联系工厂,看哪家能做出来,两套礼服都是量身定做的,比买前冠军的二手礼服更合身。
为了让礼服在舞台灯光下更华丽,我买了600颗装饰钻,自学了怎么缝爪钻,怎么缝马眼,怎么隐针,花了三天时间,一颗颗手缝加上去。
缝得我头晕眼花,原来高定礼服贵在设计师缝珠花的时间上,越贵的礼服珠子越细腻,肌理感越强,我一个新晋缝纫女工就没有那么高的审美要求了,能排齐就不错了。
上次暑假参加比赛,官方提供的造型师250刀一天,3天比赛基本是流水线作业,效果不太满意。
这次我决定自学成才,一劳永逸。
我平时自己不化妆,只会粉底+睫毛膏+唇膏三件套。这次为了妮莫的比赛专门报了化妆课,让化妆师给我上课,从头开始学怎么修容,怎么画眉毛,怎么画眼影,怎么贴睫毛。
然后发扬东亚人的考试技能,把课程内容整理成文档,背熟每一步要用哪一格颜色,什么位置,什么手法,在脑子里过熟了,一遍遍在自己脸上练习。
发型也是一样的流程,大量看美国造型师的教程,研究怎么卷出Hollywoodwave,总结细节,形成流程文档,如何做高颅顶,如何定型卷度,如何做耳后括弧,如何接发片……买了不同粗细的卷发棒,在自己头上做对比实验。
虽然平时演习过几次,但比赛当天早上6点起来,还是手忙脚乱的,因为发型+化妆只有一个半小时,完成度稍微比平时差了一点点,但比上次花了钱的造型师还是强多了。
她的第一个可选赛是演讲,演讲稿是她自己写的,当她站在舞台上拿着麦行云流水地开讲时,和去年带着青涩的她相比,已经脱胎换骨。
讲完后,全场鼓掌,最后拿了第一名。
接着是必选赛第一场:面试。
这次面试的形式,不是一对一圆桌,而是评委们一字排开,轮流提问。评委问了很多关于她辩论和演讲的问题,她出来说,面得不错,最后还给她们安利了一大波中国的美食。
下午是开场秀和必选赛第二场:自我介绍。
自我介绍环节更接近一个45秒的个人路演,要在短时间内,把自己的闪光点展现出来,又不能显得浮夸自吹,分寸的把握很重要,所以很多人会选择由教练来打磨文案。
这100刀我们又省下了,她自己DIY搞定。
必选赛第三场:T台时装秀。
T台是她最弱的一项,其他的选手,从几岁就开始训练,而她属于零经验。除了上教练的课,平时我也会看一些教学视频,自己先掌握怎么提胯擦膝换重心,再陪她练。
学了点皮毛之后,我发现,别觉得模特靠脸吃青春饭,各行各业要做到顶尖,都是需要长期刻苦训练的。比如台步,就需要非常强的核心力量,才能走得举重若轻,少不了自律和训练。
必选赛第四场:晚礼服。
当女儿们在台上大放异彩的时候,也是妈妈们最繁忙的时刻。
我在摄影师和服装助理之间无缝切换。每个环节她一结束,我立马放下单反,往更衣室冲。更衣室里挂满了每场比赛要用的服装,只允许女性进入,协助选手更衣换鞋。
几分钟内,像打仗一样换好衣服、整理头发、补妆,然后继续跑到赛场里,端起单反,继续干摄影师的活。
最后是四场比赛统计分数,颁奖典礼的环节。
虽然妮莫这四场表现得都不错,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底,因为同组的选手有一位是2023年的全美小姐的州冠军,妮莫作为一个接触选美比赛只有一年的新人,经验上肯定还是差点。
没想到主持人念出第二名的时候,竟然是那位前冠军的名字……那说明!!
妮莫拿到了她的第一个全州冠军!
我端着相机,站在黑暗中,咔咔咔地记录着她的喜悦瞬间。
说实话,心里除了替她高兴,还有新的忧愁——她将代表本州去全国参加决赛,我的托举之路,还要继续。
比赛结束后,一天就啃了个汉堡的我,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我们找了个餐厅聚餐庆祝。
妮莫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会为我的成就而高兴,而很少为你自己的成就这么高兴?
我语塞了。
为什么呢?
我感觉,14年来,我和女儿之间,存在着某种能量守恒。她多一点,我就少一点,我若想多一点,她就会少一点。
所谓托举,就是允许一个人踩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下面的那个人,需要用尽全力,才能举起ta去更高远的那个世界。
当她爸每个周末早上6点多起床送她去打辩论的时候,当我深夜还在给她做午餐带的便当时,当我俩写稿/写paper写到一半,不得不停下来去搞定孩子的事时……这些无条件付出之中,有爱,有责任,有规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不甘。
每天我都觉得很累,时间变得很碎,没有更多能量去创造新的世界了。
人民日报都写了:“一个好的家庭的意义,不在于多殷实、富贵,而是每一辈子竭尽所能,去托举下一代更上一层楼。”
然而我内心总有个疑问:每一代都该竭尽所能去托举下一代,我们自己该如何度过这一生呢?
我买了很多书试图寻找答案,发现在激素、责任、爱、自我的四角拉扯关系中,无论中外几乎每个母亲,都是骑着独轮车顶着一摞碗的杂技演员,试图平衡着各种古怪的力量。
有本书很有意思,以色列社会学家奥娜·多纳特写的《RegrettingMotherhood》,大陆版婉约地译成《成为母亲的选择》,台译本则直译为《后悔当妈妈》。
我们总是愿意赞美奉献和托举的伟大,而避讳谈论成为父母背后的沉没成本,书名的微妙之处,就像一场讽刺的行为艺术,欲盖弥彰。
回家的路上,桑姐夫对妮莫说: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要跟你搞数学了。
啊,轮到他托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