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现代性和中国科幻小说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5-02-21 07:32:29

蔼孙那檀

《清末想象:中国科幻小说的兴起》蔼孙那檀著王丁丁译江苏人民出版社

《清末想象:中国科幻小说的兴起》一书是对20世纪初中国科普写作和科幻小说,以及它们与殖民历史和工业现代性之间关系进行跨学科文化研究的成果。我追溯了该文类在中国的发展历程,从清末一直到新文化运动开始后的若干年(约1904年—1934年)。

科幻小说在中国的诞生与众不同,尽管这一文类本身的起源是通过翻译的西方舶来品,但中国出版界采用“科学小说”一词来指代特定小说体裁范畴,这一现象实际上早于英文出版界。

中国科幻小说的诞生,是存在于中国经济政治中心的殖民影响所带来的各国之间思想、文化潮流和物质文化交流的产物。更确切地说,我认为科幻小说和东方主义话语之间的关系是20世纪初中国科幻文类的一个决定性特征。通过研究各种图文资料,包括有关科学在中国的引进和制度化的历史文献、真实或想象中的科学技术发明的图像呈现、探讨科学在求索民族复兴中的地位的写作,以及一些早期原创的中国科幻小说,我想展示清末及20世纪30年代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们如何致力于探讨科学、小说和帝国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殖民威胁的背景下,中华民族的命运萦绕着一种极为悲观的情绪,而这种悲观的情绪也深深渗透入彼时的科学话语和科幻小说中。

科幻文学占据中国文学的一席之地,而且其地位一直相当特殊,因为它既是普及科学知识的工具,是表达现代化、全球化焦虑和希望的载体,也是批判社会和历史的媒介。尝试给科幻小说下定义的做法相应地产生了不少问题和麻烦,其中之一便是中国科幻小说的谱系问题:一些学者认为奇幻或志怪小说这类古代虚构文类可被视为科幻小说的原型,而另一些人则以各种方式论证科幻小说直到20世纪30年代、50年代,甚至70年代才在中国出现。我的观点是,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出现其实是清末两种因素交叉的产物:一是由于中国在欧洲列强统治下的半殖民状态导致了认识论的意识危机;二是帝国主义者对全球交流和征服的幻想促使这一文类在西方出现,随后通过日本的翻译作品引进中国。科幻小说作者和读者从中国传统奇幻写作的主题内容中汲取灵感,也借鉴了许多古代小说文类的形式特征。在很多例子中,清末科幻小说也诉诸中国经典传统,从中搜寻能够容纳欧洲科学的解释和认识论框架。

我在阅读中国科幻小说的过程中,发现这一文类的解放性潜力内部根植着一种与殖民活动紧密联系的焦虑感。关于帝国主义的各种文类的话语之刃能否成功推翻帝国压迫者,清末和民国初期作家对此问题倍感矛盾。如果当真能够推翻,那么选取如是话语又会带来什么影响?

我研究的许多科幻小说中的隐喻、主题和语言问题,是一般意义上现代中国文学史中为人所熟知的内容。现代中国文学中最主要的意象之一便是鲁迅(1881年—1936年)《呐喊》(1923年)自序中的“铁屋子”隐喻,他将中国社会描写成“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意识到危机逼近的知识分子发现其无法介入现状,这一形象贯穿于鲁迅的其他作品中,比如《祝福》(1924年)中的叙述者无法为困境中的寡妇祥林嫂提供任何安慰。在鲁迅采用这种叙述角色之前,这已是早期中国科幻小说中常见的主角形象,其常常以旅行者自居,透过旁观者的双眼见证中国讽寓式的再现。

在早期中国科幻中,我发现了许多隐喻的原型,这些隐喻后来成为五四运动重估中国文化遗产的重要考量。传统上它们与鲁迅联系在一起,并成为一般意义上现代中国文学的核心主题。这些隐喻的意象早已旗帜鲜明地出现在清末作家的作品和最早的中文科幻小说中。这一发现并非意图贬低鲁迅的地位,或否定其现代中国文学之父的经典地位。相反,我想提供一种稍许不同的理解鲁迅作品的方式,展现其作品是如何使一系列已然存在的修辞用法更为具体化,而非直接凭空创造它们。这些修辞包括:疾病和心理健康隐喻作为民族强大与否的讽寓;“吃人”意象作为社会衰落的象征;文学意象中用文化窒息和“铁屋子”隐喻民族救亡的希望;对知识阶层和老百姓之间令人忧虑的关系的广泛思考。许多五四时期以及整个现代中国文学中最主要的隐喻,在清末科幻小说中早已十分普遍。

在中国科幻中,神话传统中的怪物和现代战争机械之间的冲突,是这种危机本身隐喻性的表现,同时也在文本层面表现为作者选取的表达方式。在本书分析的一手资料中,各类文体和词汇模式十分引人注目。我认为,通过重读鲁迅的早期作品和阅读早期中国科幻,以及加深理解五四作者最鲜明的隐喻如何在清末小说中普遍出现,如此一来将拓展我们对文言到白话写作转变的认识。因此,我不仅希望能对理解20世纪初中国文人如何处理科学和帝国之间的关系有所贡献,也希望对一种逐步发展中的理解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方式有所帮助——该观点认为新文化运动是持续辩论白话文写作中心地位的重要环节。与此同时,早期中国科幻也为这种写作模式的痛苦转变提供了一个窗口,使我们看到经过科举系统训练的写作者们,挣扎着使用全新的、不断演变的文学模式进行自我表达。

(作者为青年汉学家、美国北卡罗莱纳州立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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